今南京市浦口区江浦街道西面之凤凰山,旧名旷口山。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卷一《县纪》载,“(洪武)二十四年,迁县治于旷口山之阳”;卷四《舆地志·山川》载,“旷口山:在县治后”。四十年后,余枢续修的《万历江浦县志》卷一《县纪》载,“(洪武)二十四年,迁县治于凤凰山之阳”。同样一句话,余枢志改“旷口山”作“凤凰山”,且刻本上“凤凰”二字剜改痕迹明显,可见万历年末“旷口山”已改称“凤凰山”。又过了数十年,李维樾编《崇祯江浦县志》,卷一《县纪》亦载“(洪武)二十四年,迁县治于凤凰山之阳”,“凤凰”二字剜改痕迹与余枢志完全相同。因为余枢志是“残本”(仅存一二三卷),所以不见《舆地志》,李维樾志《舆地志·山川》载:“凤凰山:在县治后,旧名旷口山。”已明确“旷口山”为凤凰山之“旧名”。

  旷口山为何要改名凤凰山?余枢志、李维樾志皆无说明,直至清代项维正《雍正江浦县志》卷一《封域志·山川》载“凤凰山:相传有凤凰集此,故名”,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也是体现民俗文化特色的解释。

  查考古文献,旷口山之名,盖起源于宋代已有之地名“旷口”。

  北宋诗人李之仪(1048—1128)《姑溪居士前集》卷十录有《汤泉才到,便问浴处何在,戏呈长老》诗,云:

  欲从旷口过金陵,不惜汤泉两日程。

  因就故人求一浴,何妨随例得身轻。

  诗人说,原本可以从“旷口”渡江至金陵,只因枉道赴汤泉(今地属南京市浦口区汤泉街道)会见故人汤泉慧济禅院长老,而不惜耽误了两天行程,因此,才到了汤泉地头,诗人就急忙询问汤泉浴池所在,欲一洗累日奔波的风尘。

  因史料中有关李之仪的记载不多,其人生轨迹显得较为模糊,但从此篇,并结合此篇前后之诗作,可以推断“旷口”应在今江北南京市浦口区(旧江浦县)一带。

  李之仪与孙觉、秦观、苏轼等生活在同一时代,为苏门文士之一。孙觉的汤泉寄老庵建成后,李之仪作有一首七律,题为《真师约过寄老庵,雨不止,两日不得往,小霁,辄涉淖以契前约,次其所示韵;(寄老)庵壁有孙莘老、秦少游、刘贡父诸君诗》。据此可知前述李之仪《汤泉才到,便问浴处何在,戏呈长老》诗中“汤泉”“旷口”皆为今浦口区地名。

  “旷口”这个地名多次出现在宋元时期文献中。南宋王之望(1103—1170)《汉滨集卷七·论两淮镇戍要害奏议》云:“见今张守忠一军屯巢县,与时俊保石湖岭;王彦屯和州,保旷口、昭关;戚方屯桐城,保北峡诸关。”“旷口”与“昭关”并列,可见南宋时期皆为和州地名。当时“旷口”这一带正属于和州。

  《汉滨集卷七·论和议奏议》又云:“臣自前月十七日到建康,日夜督诸将营建官寨、烽火,王彦地分已修了昭关山寨并关门,闻颇雄壮,见接续修褒禅、旷口。时俊地分已修石湖岭。戚方亦修北峡关。”地分,指军队的驻地、辖区。这段文献与上一段相呼应,皆指明“旷口”地属和州险要之地,为迎战金兵,亟需驻军修筑军寨。

  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发动侵宋战争,双方在采石矶(即今采石矶,与和州隔江对望)进行水战,宋军在虞允文的带领下,以1.8万人大败17万金军。据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九《晁公忞败盟记》,采石矶战败后,完颜亮率残兵顺江而下,于“(十一月)十二日离采石,十三日宿旷口,十六日抵维扬,与瓜洲兵合矣。”“旷口”正处在完颜亮逃跑途中,与“十二日离采石,十三日宿旷口”行军路程也相吻合。


(自拍:今凤凰山亭)

  考“旷口”之意,盖为长江北岸旷口山下一处通江豁口,此豁口背倚老山(暨余脉旷口山),面对大江,自然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南宋时期此段江面(扬子江)较明清时期更加宽阔,江岸线距老山山麓很近,旷口山(后更名凤凰山)下有天然河与长江沟通,这条河明朝时期叫作“对江河”,清朝叫作“直江河”,今名城南河。当时河道应该很短,但河口很开阔。明洪武九年(1376)置江浦县于浦口城,至洪武二十四年(1391),设江淮卫于浦口城西南二十里旷口山之阳,新辟驿道,沟通城卫,随即又“迁县(治)与卫俱”。江淮卫兵船停泊于对江河边,后又于江边凿新河以泊卫船。江淮卫为巡守江淮水道的水军,可见明王朝最初于旷口山下创设江淮卫的军事意义。

  万历年间,就是否重修坍塌的浦口城发生过争论。时任南京刑科给事中徐桓认为,从浦口城溯江而上,江面有阔至三四十里者,不宜横渡,惟浦口城与金陵城之间不及二十里而近,扼抗南北,钳制江淮,故应立即重修。江浦城又在浦口城上游二十里处,可以想见南宋时期,旷口山下,定然是江阔浪高。

  明弘治十七年(1504),时任江浦知县章文韬在县衙后旷口山上新建了一个亭子,名后乐亭。落成之日,章文韬率众登山眺望,眼前之景不禁令人感慨万千。读章氏《后乐亭记》,可见当时江山一色的壮阔气象:

  是日也,天朗气清,万景呈露。其上则松声时来,百鸟交鸣;其下则闾阎万家,蜂屯蚁聚。前为大江,则芦洲万顷,而风帆沙鸟之出没;左右则阡畛分列,而耕夫牧叟之参错。又远而望之,则拱留都,望钟山,控淮扬,引荆襄,奇态万状,耳目应接不暇。于是会者咸叹作亭之晚,举酒相庆。

  明万历年初,由对江河(今城南河)口入江长约十余里,经去弯裁直后,今约十五里,从古到今(从宋到今),长江之东移和窄化,十分明显。

  综上所述,“旷口”这一古老的地名,在宋朝和州时期,应当就是指今南京市浦口区江浦街道沿江一带,为老山南向余脉山洪水流入长江而形成的一处豁口,以后随着长江东移并变窄,“旷口”演变为“旷口山”;当初旷口山(沿旷口可见之山)应包括今之凤凰山、求雨山、王家山(今浦口区职业中专校所在地)等,以后词义又缩小为仅指今之凤凰山。

  当然,这些结论,尚需更多的历史地理文献以及有关的地质水文资料予以支持。


2024年1月7日


  注:

  ①对照明代三种江浦县志,据后二种县志刻本“凤凰”二字系剜补前一种(沈志),且后二种剜补痕迹相同,可知后二种县志,即余枢志、李维樾志与前志大致皆为续修关系。

  ②见史月梅《李之仪诗词笺注》第134页,郑州大学出版社,2020年八月。

  ③见《四库全书·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九,刻本第九页。

  ④江淮卫始建于洪武二十四年,以及同一年里,迁县与卫俱云云,皆见《江浦埤乘》卷十一,转引自陈琏《新修江浦县学宫碑》。

  ⑤徐桓,绍兴府山阴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历官南京刑科给事中,官至按察副使。

  ⑥原文载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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