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是一个国破山河在的危世,也是一个很有魅力的时代。
危世出豪杰,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到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些汉族封疆大吏是晚清政治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世人已经谈得够多。而以“中体西用”而闻名的一代儒臣张之洞,其实更值得一说。他比其他几位前辈同僚更为复杂、多面,转变大时代中的所有尴尬和冲突,都在他的人格心态中浓缩地展示出来。
张之洞天生聪颖,是个读书的好料,考试更为了得,13岁中秀才,16岁顺天乡试拔得头筹,以解元身份中举,26岁中会试第三名,俗称探花。点了翰林之后,张之洞在京做了几年闲官。
同治光绪年间的官场,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领,形成了一个清流党。李军机是张之洞河北的同乡前辈,清流的风格又很对自己的口味,张之洞毫不犹豫入了伙,成为与张佩纶齐名的清流党大将。
说起慈禧太后,对张之洞而言,不啻有知遇之恩。张之洞参加殿试,阅卷大臣认为他的对策“出格”,判为三甲之末。户部尚书宝鋆独赏此才,将之提置二甲之首。到了慈禧那里,御笔一勾,将第三、第四名对调,二甲之首的张之洞跃入一甲,成为探花。
太后如此之“帘眷”,让张之洞感恩不尽。皇恩浩荡,当以终身报答。晚清政坛风云激荡,每当重大的时刻,张之洞总是坚定地站在慈禧的“后党”一边,除了他深谙宫廷政治,明白“跟对人”很重要之外,恐怕与儒生“士为知己者而死”的报恩之情也有关系。
假如张之洞没有机会外放,大概他终身会成为清流的死忠党。偏偏不久机会来了,朝廷命他出任山西巡抚。
从山西巡抚开始,到后来的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二十多年的封疆大吏生涯,让他从一个高谈阔论的清流党,变为一个注重富强的洋务派。但不要以为张之洞真的摇身一变为完全的洋务派,毋宁说他是清流为本,洋务为用。
清流与洋务构成了他一生的内心主张,后来他在《劝学篇》中,以“中体西用”的模式加以安顿。张之洞最欣赏的是“通经致用”。但是,通经不是目的,最终乃是要“归于有用”。张之洞的经世致用之学,启蒙了梁启超这批后来的维新之士,在引进西学、采用西法这一点上,他与康梁有共同的语言,并引为知己。
不过,假如你以为张之洞与康梁是同一路人,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张之洞与康梁在变法维新上有共识,但他们的改革思维迥然有异。
康梁想的是“应该如何”,以急迫的心态希望全变、速变,后来在光绪帝支持下搞了一场流产的百日维新。而深谙京城权力格局的张之洞,更多考虑的是“如何可能”,明白变法只能以切香肠的战术,模糊最终目标,一步一个脚印,争取官场的最大多数,避免各大利益集团的围杀。
变法的策略分歧还是次要的,最要命的是官僚士大夫与文人士大夫在终极目标也是各有所图。
康有为热衷于“孔子改制”说,不仅要当外王,而且还要成为内圣,以公羊三世说重塑圣人之道。正途出身的一代儒臣张之洞,作为古文经学家,生平最讨厌公羊之学,屡屡劝说康有为放弃异端邪说,但同样自视甚高的南海康圣人如何肯答应,于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
再说梁启超。张之洞欣赏他的天才,但读到《时务报》中那些鼓吹民权的出格言论,让张胆战心惊。与康梁这些体制外文人不同,张之洞这些官僚士大夫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们本身就是体制中人,自己所有的利益与荣辱与体制血肉相连,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绝对无法容忍文人士大夫不知天高地厚,鼓吹民权之说,以酿成动摇国本、颠覆体制之祸。
1898年光绪帝宣布变法,重用维新派文人士大夫,慈禧太后针锋相对,迫令帝党领袖翁同龢免职回老家,部署亲信荣禄出任直隶总督,执掌京城兵权。帝党、后党冲突一触即发。
张之洞形象开明,为帝党所倚重;又死忠太后,为后党所信任,国内外都将调和帝后冲突的目光放在张之洞身上,连日本政坛的元老伊藤博文都说:中国若不变法,内乱外患将至,而能办大事的大臣,唯有张之洞一人耳!
在变法进入生死存亡的时刻,精明的张之洞推出了酝酿已久的《劝学篇》,洋洋数万言,描绘了官僚士大夫的变革路线图,也成为晚清知识分子“中体西用”的纲领性文件。要明晓个中之玄妙,首先要了解晚清以降的“理”与“势”之争。晚清的官僚士大夫当中,有“重理”和“重势”两派,重“理”者,比如咸丰同治年间的理学名臣倭仁,坚信圣人的天理不容改变,天不变,道亦不变。重“势”者,最有影响的乃是洋务运动的鼻祖曾国藩,相信圣人之道应随时势变化而变化,势道变了,经世之学也应随机应变。
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既重“理”,又重“势”,“理”在“势”中,“势”从属于“理”。《劝学篇》一发布,帝、后两党双边都叫好。张之洞以高超的权术技巧和精准的政治算计平衡于帝后之间,左右逢源,两边得分,最终谁占上风,他都不吃亏,有红利可取。
张之洞说,晚清的求变,有三种路向,一曰保国家,二曰保圣教,三曰保华种。所谓国家,乃是大清王朝也;所谓圣教,指的是儒家纲常伦理;所谓华种,意思是种族意义上的中华民族。
在保国、保教和保种的歧路面前,张之洞的选择是什么呢?在《劝学篇》里面,他明确表示:“保种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国。”中华民族若要生存,首先民族的灵魂圣人之道不能亡;而圣人之道又与其制度肉身王权互为结合,所以必保大清。假如只是到了这里,张之洞与之前的老传统主义者倭仁还没有什么区别。张之洞紧接又要讲了另一段话:“种何以存?有智则存。智者,教之谓也。教何以行?有力则行。力者,兵之谓也。故国不威,则教不循;国不盛,则种不尊。”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保江山也好,保民族也好,保圣教也好,最终还是要有力量,这力量就是富国强兵!不过,切莫以为富强是张之洞的终极关怀,他说得很明白:富国强兵只是手段,最终目的乃是守住大清江山。保江山,就是保自己,保江山,才能保心目中的圣教。
在晚清最后20年,张之洞就是这样一个亦新亦旧、跨越新旧的人物,旧派嫌他太新,新派又嫌他太旧。
新传统主义者的复杂面相就在于此。晚年的张之洞,是孤独的。1907年,他奉旨离开经营了十八年的湖北,回到京城以体仁阁大学士的身份出任军机大臣。这年他70岁。回首四顾,这个本来他很熟悉的京城士大夫圈,似乎变得很陌生了,老的一辈已经凋零,过去的风雅成为绝唱。慈禧太后调张之洞返京入军机处,乃是为了平衡占据权力中枢的袁世凯、奕劻势力。张之洞入军机处一年以后,大事发生,光绪、太后几乎同时死去,小皇帝年幼,由光绪的弟弟载沣任摄政王,掌握朝廷大权。但牢记“不可重用汉人”祖训的摄政王载沣,表面上给足了张之洞的面子,实际上并没有将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当回事,甚至还不如太后执政的时候。载沣只相信自家人皇族国亲,不给汉人大臣以实权,张之洞屡屡上书,苦谏说:“若舆论不服,必激发革命。”
载沣竟然自信满满地回答:“怕什么,有兵在!”这个年龄不到三十的摄政王其实是一个完全没有主意的无能之人,他只记住一条:掌握兵权,那是他当年出使德国的时候德皇威廉二世秘授他的统治秘诀。但他不知道,比兵权更要紧的,是人心。当人心不再,众人疏离的时候,大清王朝就要完了。张之洞听到载沣这话,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不意闻亡国之言也!”自此一病不起。张之洞是幸运的,没有看到两年之后的辛亥革命。这,又似乎是清廷的不幸。假如张之洞活着,由他来主持朝政,革命还会发生吗?或者说,革命发生之后,会否是另一个结局?
时人评论说,张之洞有“五气”:书生习气、名士习气、纨绔习气、滑头习气与新界习气。张大帅兼而有之,可谓习气大全。在他去世之后,上海的《时报》发表时评,对他盖棺论定:“张之洞之得名也,以其先人而新,后人而旧。十年前之谈新政者,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近年来之守旧见者,又孰不曰张之洞、张之洞哉。以一人而得新、旧之名,不可谓非中国之人望矣。”
然而,这个亦新亦旧、半新半旧、先新后旧的晚清重臣,有智性,也有分寸;有原则,也有现实感,唯独缺乏的是作为一个大政治家的担当,特别是在危机时刻力挽狂澜的胆魄和意志力,他可以是治世之能臣,却成不了乱世之英雄。即令活到辛亥年间,那又如何呢?恐怕依然不是乱世之枭雄袁世凯的对手吧。历史没有假如,一个人、一个国家,自有其不可易之定数。
来源:人文英华(id:renwenyh)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城市号系信息发布平台,城市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