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国平，江苏泰州人，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诗刊》《诗歌报》《鸭绿江》《诗神》《山花》等发表大量诗歌及评论作品，入《中国诗歌年鉴》《90年代文学大系诗歌卷》《新中国50年诗选》等选本，著有《绝唱：守望玫瑰》等。


　　我们存在的大门，唤醒我，带来黎明，

　　同意我看见这活着的白日的脸，

　　同意我看见这活着的夜晚的脸，

　　现在万物都说话，万物都被改变，

　　呵血液之拱，我们的脉动之桥，

　　携我穿过，去这个夜晚的遥远的一端……

　　——奥克塔维奥·帕斯:《太阳石》


　　1.存 在


　　房间被月色灌满，唐诗轻倚竹帘

　　有关乡愁和怀旧(屋角茱萸遍插。吐蕊扬花)

　　有关星辰。被源源不断自歌中陨落，撞击

　　惊叫的青苔地砖。一朵昙花和淑女

　　造访的人呵，你的咳嗽走近又远去，像另一首诗

　　纸糊的墙，竖起返潮的仄韵，生活

　　仅是一个即将被解开的句读。我未能消匿

　　于古典的措辞中。我在寻找一次停顿。一次飘浮

　　到星光之上，和坍塌的太阳突然相遇

　　我在寻找一行无懈可击的生命


　　空间扭曲，我的诗句是我献祭的前生的骨殖

　　为生存。扭曲。被握成北风的刀子

　　万物的变化在松动的牙齿下，在瓦檐下

　　长出舌头。雨水在冰凌里悸动

　　它尝到了热，又拒绝着尘埃的灰色


　　我很落寞。大醉后感伤穿过手指的森林

　　无限度的思想，如风，无限度的错误和理性

　　复制真情的面具。当破碎时

　　总被我非难的雨季，插翅去了异乡

　　惊雷已迁居世界的边缘，内心的守望谁来唤醒


　　秘密就在广场中央，我知道

　　沿街正走过贞洁的垃圾，用流言告知一切

　　来呵，我独坐。在另一条巷子，正走着我蒙上污秽的身影

　　物欲的绷带已无法裹紧心灵。伤痕接踵而至

　　你来充分注视我的脸，恍惚就是岁月的地图


　　学习着存在，某些零散的硬币和衣兜里

　　随手能掏空的几枚谎言。有的人穷得只剩下钱了

　　有的人如我，在深夜的失眠中

　　被忽略撕咬。吞食。一朵昙花的宣判。一朵

　　被咽下的磷火。贫穷和打着酒呃的盛宴合唱颂歌


　　被宁静散开的古代折扇，被躁动收起

　　月光带来雾的棘藜，夜莺剥开歌的眼睛

　　我失语的空白，又一次被铜镜填满

　　它承受我所能承受，它快乐我的忧伤

　　它刻下我的脸，在我转身时，窃窃对我嬉笑


　　说出神谕。洞箫在墙上喊出一个又一个友人的名字

　　我沿苔藓分辨自己，记忆延伸出暗道

　　走了一千年，在巷口又突然和自己邂逅

　　我寻找流质的前生，在楼道之间碰出共鸣

　　一嗟三叹呵，那命中注定消瘦成宋词的手


　　古意。如一次爱的空握。死亡从四个角度逼近我

　　把月亮的羽毛扔在我脚边，挑战的手套

　　扔到诗歌尽头，你弯腰吧，你就能拾起

　　死的咒符，生是一块存在中残缺的碎片

　　锋锐如闪电的裂痕，如远遁的瞎马


　　遗落铁蹄。如心剑，只有灵魂没有身体

　　被锈穿的气场，抽出和插进的花朵

　　掩埋和追忆，时间和屈从于时间的征服

　　我遇难于今夜月光之古典

　　而呈献之躯仍是被未来所厌倦的寓言……


　　2.空 地


　　语言之间的一次停顿。万物歌唱

　　万物凋零。无边的静止将岁月打开

　　让你洞悉内核：谵妄和火焰

　　我恒在又被消殒。我的胃是石头

　　消化熔岩挣脱地层的剧痛


　　岁月不可逆转。时间的亵衣

　　拉我们站到镜子前，审度空旷的肋骨

　　更深的矿藏在皮肤下面。更深的矿藏

　　历史的遗腹子，让我的指尖成为化石

　　并向你指点心灵敞开的废墟


　　我经脉里有飞翔的鸟，此刻栖集血液的空地

　　如夜晚的灯塔，抵住黑夜的出口

　　无数思想的虫子在窒息里消逝

　　我能咬紧牙齿抵住悲哀，渴望锋利

　　那么被血割开的舌头能继续唱歌么


　　一次生命必换取一种死亡。我们的嚣叫

　　从这首诗中传来，而我们

　　在另一首诗里长睡。我的错觉如鸟纷落

　　陷阱里的食物，广大的诱惑如继承权

　　那倒塌的，是空气的遗产，永远让我们呼吸


　　所谓的今日不过是三滴雨水，懊丧的代词。还有风

　　一颗泪珠滚落。捡起来。简单如一粒石子

　　户外便是尖埃，所有奇思妙想在书堆里

　　正被老鼠吞噬

　　爱便是挣脱，犹如一个遥远的人简单地用发丝


　　捆住你心灵。我只能用一个长夏的燠热

　　向你叙述，并倾听自己

　　我只能，用一枚开花的骨头回答

　　一只云雀要停止歌唱。云梯容纳我蹒跚的

　　步履。一片落花砸伤脚尖……


　　在血液的空地，落满时间的冰雹

　　是绿叶用一个手势打开巨大的玻璃笼子

　　每一次前进都是溃退

　　心灵里战争的高地被银币占领

　　我在物欲奢靡的潮汐间无法据守，无法横渡


　　一颗星辰和一枚樱桃一样沉重

　　蚁群在梅雨来临之前贮存浪漫

　　在汛期到来后又驭着它的沉重迁徙。我混杂于队列之中

　　我变得庞大，睁开醉眼

　　看日子在生命的长路上自己打结，自己解开


　　水用一把锈涩的钥匙打开石头

　　放弃灵修。对于别的人，神仍在指引

　　但你的双手安于石头之中，不攫取，也不放弃

　　钟声笑容转暗。那无言的密谋

　　被时针砉砉磨得锋利：去彼岸是一种堕落


　　我被松弛。停止。被曲拱的脉动之桥催促

　　“去这个夜晚的遥远的一端”。空地。正穿过鹰的翅膀

　　刀尖正指向祭坛。命名正改变修辞

　　关于生存的逻辑，正唤醒我，带来纪念碑的理由

　　而空地自己跌倒，天空即是无边的站立……


　　3.诗 篇


　　物质的河流，在灯塔和玻璃惊叫的

　　季节，那眨眼的黑暗涡漩，无数银币的泡沫，飞扬的

　　美的红唇和镀金的鱼骨

　　汇聚精神的符号(包括刀伤)

　　一个人的富有犹如洪水中兽群的溃散


　　那容易被错过的，万物的

　　美，是跟随欲望升起的某种呻吟

　　教堂忏悔的暗廊，端坐沉默和喧哗之间

　　阴影在一阵风上走远

　　祷告的人倒下。被颠倒说出了万物的真


　　被赞礼抻开成一双伏乞的手

　　广阔无边的饥渴。时代本在宁静之中

　　人心成为狂暴，钟声越抵近彼岸

　　光明越遥远。淫雨在积攒出海：血液的资本

　　一句逃脱已久的誓言，刚刚绕回开头。


　　我写作。难以察觉灰烬的悸动

　　户外的春雨，建筑巨大的水的栅栏

　　遣散阳光的郊游：一群去了桃园

　　一群去了墓地。如纸鸢和尘埃

　　王位和暗器，我们被铜臭覆拥的安眠


　　中庸的浪漫。预兆宿命的种子。生和死的

　　错位。瞬间浮现旋又消逝的创造

　　口语和韵律的嬉戏。现在，一切被欲望征服。

　　每个人都洞悉规则，每个人都被禁锢

　　风向万物吹去，掀起灵魂的重量


　　当我们的诚实同时撤退，只留下诗歌的

　　拳头，在夜色里散步

　　击打良心的窗户，声音成为少数人的宗教

　　或者哲学。被万物的善倾听，从耳朵上悬挂

　　从头发上撒播，分享暴力和回忆


　　而我被自己的诗句渺视，被神圣命名的

　　物质。泥塑的缪斯。对纸页背叛和依赖

　　无处不在的俗念，从手臂长出藤蔓

　　一扇为信仰开启的门，最后为绝望关闭

　　不确切的水泥屋顶长出眼睛。承担泪水。


　　我们在风之上寻找虚无，同时成为虚无俘获的猎物

　　在我所将至的梦境和

　　我所行走的道路之间，存在物

　　用忧伤给我以投影。用投影

　　在布满星宿的文字上哀悼一丛杉林经年的暗示


　　更深处开放着的玫瑰，重现爱情的症候

　　生锈的凋零，温习一遍蜇痛的残忍

　　如时间的回声在自言自语

　　我必须说出它们，必须

　　要有光，失陷于内心，又突围而出


　　而夜被掰开，隧道的入口

　　火焰中乌鸦啼落，诗歌只成一种错觉

　　在不安的视线中营构万物的消失

　　只保留心灵，用剖开的血管歌唱

　　用夜色歌唱，引领黎明的羽毛……


　　4.光 柱


　　借着圣灵的运行，光柱抵达你

　　心灵的水面。折射出良知

　　神说：日间在云柱中引领他们的路

　　夜间，在火烬后照临众生

　　诗歌呵，总离不开百姓的面前。


　　光或空地，海德格尔失眠的手指

　　拿起我用血珠串接的金链

　　生活在罪孽和善良之间给我盟约

　　给我昭示。我在黎明的杉树林

　　选择露滴，还是选择泪水?


　　向夜空仰起的脸，承受空旷和

　　沉寂。被死亡租赁人类的酣醉

　　清醒的人，被恼怒，被憎恶

　　被月色灼伤眼睛和被诗蜇疼

　　白发。一个汉字，居于打盹的间隙又延续不绝


　　在一分钟之前我要选择，这个汉字

　　向你说说善良和美。被混沌的世界

　　欢歌。笑语。漫吟。低泣

　　被锁在一种黯然之中，流转或轮回

　　你将只看见时光中被磨亮的石头，你还看见


　　没有尺度的骨骸和词语，在它们背后

　　我的皱纹。心灵折叠的暗码

　　我的写作。万物在吟诵中存在又虚无

　　我疾驰，用语言的速度

　　闪忽游离的眼险。被植种诗行中间


　　从檀香到佛陀，从圣经到

　　神祇。虔诚在窥测王位上的权威

　　狂热是被风蚀的门柱，被雨蚀的

　　时光，入迷的蛊惑在春天的药罐下熬煎

　　开始或结束，我永在彼岸被宿命关注


　　光背弃我们。在白昼的熙攘和包围

　　它无垠。它沉溺和穿越。它无处不在的圣体

　　头颅和心脏。人和兽类

　　裂开的岁月之中，露出罂粟的种籽

　　女人和爱情:她们的美和乖戾一样使人吃惊


　　看呵，神仍在舞蹈。而这之后

　　他们要安静。要包容信仰和丑陋

　　我的苏北平原。生活赭色的瘠土。落叶领受

　　我们空洞的忧郁。要洗净雪的诺言

　　“我没有思想，浪漫的北风做成心灵的外套”


　　我们存在的大门。在商品的子宫里

　　孕育了贪婪。我们拒绝一如我们向往

　　我们所接受的，一如我们所

　　遗弃。光止于刀尖，天空是更广大的伤口

　　鸟群的聒噪正是自然的沉默和泡沫


　　那么我们以光速抵达生命的尽头

　　光柱倾立。幻想拔出它的根系

　　而我看见它的折断，血，难以察觉精神的

　　皈依。那么无穷的事物仍在消失和再现

　　我在幻想外踱步，并为幻想所羁留。


　　5.晚 钟


　　选择光的刀锋，剖开长夜的心脏

　　选择黎明的露珠，串起流落异乡的歌谣

　　选择潮湿而晦暗的南风，磨亮英雄迟暮的手指

　　选择落日，捶击逃遁的苍山

　　选择最后一声晚钟，敲响爱情


　　选择生，做死的石碑

　　选择睡眠，唤醒佛像的圆寂

　　选择十字架，披挂信仰的落英

　　选择春雨，用幸福引来蝴蝶的姊妹

　　选择烛火，铺开婚姻由热到冷的洞房


　　选择说出：打开词语里密牢的窗户

　　选择沉默：合上逻辑中囤积的虚假

　　选择记忆：纸筝远游至少年的天空消逝

　　选择遗忘：星辰自黄昏的酒盏里数起

　　选择唯一的呈献，高举诗歌的心灵


　　选择每一种事物的美

　　用晚钟牵挂。人类制作了警示自己的语言

　　意义暧昧和芜杂的语言，由一群灰鸽在塔尖之上带走

　　羽毛啄落，日子随平庸伫守还是

　　离去?诗人复述了恒在的孤单


　　诗人复述了金属的惊叫，血液中提纯的

　　铜或生铁。时光的盔甲或长矛

　　诗人复述了一种暗器

　　在众生的表情和肋骨之间逡视

　　复述一种忧伤的逃亡，包扎家园的伤口


　　诗人复述了灵魂的铺花歧路

　　它永不通往任何地方

　　在经脉，楼梯，真理和镜子旁打转

　　诗人是复述疾病的同谋，在另一次消失中

　　选择生命卑微的况味和死亡荣耀的诞生


　　选择背景突现命运瞬间的浓缩

　　选择漫游迷幻果核的泪痕

　　选择淡漠从征兆中躲避自己

　　选择怀念蒙上子夜黑漆的墙壁

　　选择初春的第一首短诗，选择合唱和绿叶


　　选择距离隔开被栅栏忽视的萧杀

　　选择抵近在梦的叶片上的呓语

　　选择昨日的风暴把鹰翅优雅的舞步掀成狂怒

　　选择宁静引进罢花的开合和自然的根须

　　选择最后的穿越，从一个死火山口中，高叫出寂寞。


　　选择燃烧与熄灭让光芒死去又复活

　　选择真实和虚构筑起沟通心灵的音乐建筑

　　选择写作或沉思扶起人生倾斜的高度

　　选择诅咒和献辞，在日落时，好按着心琴低唱

　　选择回归，因为疑惧时光，我们得蒙怜恤


　　选择所有俗世的梦想，向你复述热爱

　　(这就是诗歌，被我们插播于平凡生命之中)

　　而平凡庞大又坚实，时光展开，钟声掩盖

　　只被一片落叶收拢。容纳。

　　并且总能鼓动一串相连的汉字：又将美重现……



　　《北斗诗苑》编辑部

　　顾 问

　　陈广德：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在1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800多万字，已出版诗集、散文集、随笔集12部。获《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等200余次诗歌大赛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亚洲微电影金海棠奖最佳编剧奖。

　　路 东：诗人，作家，独立学者。1979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睡眠花》《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等，现居南京。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江海诗人》主编。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的研究与批评。

　　海 马：本名王勇。诗人，散文家，评论家。1966年5月生，江苏南通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江苏省鲁迅研究会理事。出版诗歌、散文、评论等各类著作8本，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

　　沙 克：一级作家，文艺批评家，主任编辑。上海大学、澳门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访问学者。现任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会长，《中国文艺家》杂志副总编辑、艺术总监。出版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艺术评论等20多部著作。

　　总 编

　　高 翔：笔名野村、高瞻远，资深媒体人、诗人、影视编导。1982年发起创办南京大学“南园诗社“并任社长。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新华日报社、扬子晚报社、华人时刊杂志社、新华社江苏分社等新闻机构任职。1986年，作为核心策划人、发起人，创建了名闻遐迩的“诗人角”。著有个人诗歌专集《空地》，作品入选多部诗歌选集。

　　主 编

　　雷 默：出生于江苏海安，现居南京。20世纪90年初提出“新禅诗”，并进行写作实践。著有《新禅诗：东壁打西壁》《雷默新禅诗精选》，作品在国内外多种文学杂志刊发，并收入多种重要选本。“悟空证实，由实及空”是其诗学核心，倡导汉语诗歌写作“化古、化今、化欧美”。

　　责 编：陈 娴

　　美 编：孙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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