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李贤等撰《明一统志》卷六《南京·寺观》一节,介绍应天府县寺观,江浦县只说了一个,这就是城西的接待寺。本文就说说江浦接待寺。
除了积功德的宗教目的,名为接待寺者,在古代,确有接待云游僧侣、道士以及天涯孤旅的功能。据史料记述,宋代以来,佛教寺院增设以接待僧俗宿食的接待寺、院、庵等,有时候也不免给一般的旅行者提供栖身、食宿之所。这类具备接待旅客功能的寺院,尽量避免了僧俗在日常生活方面的混杂,却又使得寺院在整体上与社会发生密不可分的关系;寺院深入民间,加速了寺院的世俗化。
明朝缔造者继承宋代“尊孔”的理学传统,奉孔子为至圣先师,而与此同时,特殊的人生经历,又促使明太祖朱元璋执政以后施行佛道补入策略,努力调和儒道释三教,使之皆能服务于朱姓专制政权稳定这一目的,为佛教在明代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因此,明代佛教在各地的传播,及其与地方社会的关系,是明朝以后社会史考察的一项重要内容。
据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接待寺:在治西二里。洪武三十一年(1398),敕僧录司右善世大佑、道录司官陈如法建”。可见江浦接待寺为明太祖敕造,为当时的全国佛教学会会长、全国道教学会主要领导亲自督造。僧大佑(1334—1407),明初天台僧,姑苏吴县(今苏州市)人,十二岁出家,通内外经书,洪武四年(1371),奉召入京,二十六年,拜僧录司右善世,二十九年升左善世,因功赐袈裟、衣衾、鞋履。三十二年,以年老为由,退居姑苏。永乐三年(1405)奉诏入京,纂修佛典,总括般若要义,稿成后染微疾,五年(1407)正月二日入寂,享年七十四。
天下寺观多在山野偏僻之处,江浦接待寺却建在县城西门外的驿道边上,正体现它的“接待”功能。
说到接待寺的位置,县志上有治西一里、二里、半里等数种说法。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孩童时期,常吃住在外婆家。三间平房沿着马路排开,屋后一大片菜畦,再后一方池塘,塘后一块稻田,田后是河埂,与求雨山隔河相望。外婆家的屋子与邻居家的排成一条小街,共有十几户,每一家屋后都是菜畦,也都举目可见求雨山。外婆家处在小街的最西端。再西,就是丛生的树木,以及荫蔽在树木另一面的马路了,那条马路就是浦乌路(江浦—乌江)。在古代,那是一条驿道,然而我记忆里似乎已经通汽车了。那时候我还小,没想到去树林那一面看看旧浦乌路的样子。
出旧县城西门(城门已毁),经一座带栏杆的木桥,木板间隙里可以看见护城河的汤汤流水,过了桥数百米之外就是外婆家。我的记忆里那一带就只有一溜老旧的房子、一片片菜地、长着菱藕的池塘……,没见过一点点像寺庙的建筑。我的父亲在县城生活九十多年,也不知道城西的接待寺。大约这座寺庙早就化作建筑材料,消失在西门外小街边上那一溜老屋中,以及老屋后的菜畦、稻田、池塘、田埂中了。
(接待寺示意图)
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读到邑人张邦直《敕建接待寺碑记》,读到“余居室后构有小斋,读书其中,与接待寺相去不能数十百步,其栋宇鳷鹊在望也,昕夕钟鼓相闻也,岁时嬉游甚久也,兹与其徒往来甚熟也”这些句子,立马心往神驰起来。……一个老先生,他的小书斋就接待寺的隔壁,书读得累了,散步在小院子里,隔着花草老树,听得见寺院上空的鸟鸣,闻得见香炉里飘过来的香烟……
作者张邦直,字草窗,明末江浦县人,从文章内容看,应该就住在城西门外,嘉靖二十五年(1546)中乡试,大约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或稍晚始,远赴河南叶县,担任知县,其间洁己爱人,五年后告归,囊橐萧然。居乡二十余年后去世。
这位举人老爷博学能文,与同学兼同年举人朱贤(后中进士),在晚年合作编撰《万历江浦县志》。张老先生长于金石文字,生平著述甚多,可惜均散佚,惟《江浦埤乘》《金陵诗征》等书收录其诗文六篇(首),传世至今。
《敕建接待寺碑记》写于万历八年(1580),如下。(兹从略,见《江浦埤乘》卷三十七)
原来,张邦直撰写这篇作碑记时,接待寺已建成近两百年,重檐之间犹能看见“圣旨”两个金字。接待寺从未有过碑记,故而又名此篇为《接待寺碑记补》。寺院占地约百亩,可谓规模宏大。寺后有塔,塔院山另连接一块山地,若再加上“碑阴”所述钦赐香火田一十四亩以及两块山门两侧的空地,可以想见其占地之广。我外婆家及其所在那一条小街,都应该建立在接待寺的废址上。
从建成之日起,该寺就是江浦县僧会司(相当于今之县宗教局)驻地。接待寺官建的性质,使得它始终保持着与官府的紧密联系。它不但具备“为往来释道云游者栖息之地”的作用,也是地方官员举行进京朝贡前的习仪之地、地方官府举行庆贺圣诞(皇帝生日)、为黎民祈求福佑等活动的场所,所谓“祝厘之所”。明隆庆元年(1567),知县王之纲建了十所“文会”,用以邀集城厢各地举子,比试文章,激励进取,其中“晋接会”就设在接待寺。明成化十八年(1482),学者庄昶劝施粥振饥于此;清康熙十八年(1679)发生旱荒,官府在全县各乡镇设厂(赈济钱粮之发放点)赈济灾民,县城设厂于接待寺。
宗教场所兼为官府提供礼教、赈济,为民众提供慈善等服务,这种现象值得社会学者和宗教管理当局的注意。
洪武末年,接待寺建成;万历间僧官明亮、明时重修,寺僧继绶募造五百阿罗汉,供奉于两廊,僧真空募印《藏经》全部,供奉于寺;明末毁于流寇李自成等围城之战。清顺治四年(1647)僧会司官承印重建;康熙年初,僧会司净建等重修,五十二年(1713),邑人顾奕崌捐资修整;咸丰年间遭“太平军”毁。光绪间虽复建数楹,然而逐渐名存实亡,终于化为我的外婆们的老屋以及老屋构成的小街……
沧海桑田。
清末民初的老人们还能口耳相传接待寺曾经拥有的辉煌,“崇楼杰阁,气象庄严”,邑人詹其桂在他的《民国江浦县续志稿》中如是描写接待寺的外观。而今,旧城西门外那占地百十数亩的宗教建筑早已变成了历史,就连外婆家的白墙黑瓦、菜畦的绿色、池塘的涟漪,都快要消失在记忆中了。
2023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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