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1967年3月生,江苏兴化人。1985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曾做过15年乡村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首届紫金文化英才。扬州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点的大象课》《神童左右左》(系列小说)《看我七十三变》《我们都爱丁大圣》、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小先生》《小虫子》《顽童驯师记》《纸上的忧伤》,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五种疲倦》等。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小先生》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1、荒凉图


  老村庄空荡,必须由麦地填满

  田头的荒凉,也惟有馒头可解


  (馒头,又称为馍馍

  外形为半球形或长方体)


  半球形馒头是手工的,而长方体形

  来自一把老菜刀的臧否

  从蒸笼里的水汽中显形出来

  那些刀痕早已隐匿


  (馒头大小从直径4厘米左右

  到直径15厘米左右)


  家常的小馒头不待见

  最常见的一笼五只大馒头

  五双苦手在上面

  撂成了梅花的粗指纹。


  (馒头通常以面粉和水

  发酵后经过蒸制而成)


  怀抱面粉的麦子

  来自这乌云低垂的初夏

  新鲜麦茬口们

  目睹了

  无数的雨水在发酵


  一个弯腰割麦的瘦老人

  和来自安徽的收割机主

  并坐在田埂上

  咳嗽声此起彼伏

  既像是在咳嗽接力

  像是和沉默的田野拔河


  此刻,世界就是一枚破铜钱。


  2、永恸之日


  在那个漫长而弯曲的清晨

  是刚刚浇铸好的水泥船

  驮着满船的我们

  送他去殡仪馆火化

  (请他听听哗哗的水声)

  要记住那个塞过很多父亲的大铁抽屉

  (不知他能否躲开烈焰中滚烫的铁)

  砂粒般的骨灰装进小小的木匣

  (木板的导热缓慢而持久)

  雪白孝棒压住了那祯彩色遗像

  (紧系衣领扣的他像是要呵斥)

  墓地上的每一锹都在轰然作响

  (谁听到了切断的蚯蚓和草根的喊叫)


  此日埋葬了他:金木水火土

  一行永恸之诗。


  3、小夜曲


  在每个夜晚的逍遥

  把满是汁水和唾液的黑筷子

  摆成了同穴的老夫妇

  共同拆卸张牙舞爪的小龙虾


  留下满地的一次性手套

  如蜕了皮的手指们

  在虚空中弹奏……

  类似这样的颤栗

  平衡了含冤和昭雪


  三年前复建的水泥牌坊

  斑驳,塌落,更像经历了几百年

  偏安于茫茫岁月

  在人群密集的小县城

  交换着彼此的幽门螺旋杆菌


  一退再退

  退到剩下的几页格稿纸上

  连诉状信也不写吧

  罪和爱还沿用原名


  4、老地址是安全的


  老地址是安全的

  那里有埋有父母亲的坟墓

  小学校里的空教室

  水泥路上的破标牌

  还有这些年未能寄出的

  旧课本旧笔记

  部分在死去,部分在关闭,部分在撤并

  惟有老地址

  暂时维系着

  那未崩之岸,如果

  要绕过这中年的决绝

  藏下那易了面孔的忧伤

  就必须在一封家书里写下

  那失踪已久的童年之雪


  ——你,仅仅是雪地里

  那只饥饿的老邮筒


  5、瓷寿星


  有时,伊就是真理

  就像伊的白胡子、红嘴唇:

  惟有一知半解

  才可以滔滔不绝


  有时,伊一言不发

  谣传中的德行落满了灰尘

  伊就用勉强的笑意

  表达充沛的愤怒


  不孝的人实在太多了

  伊自杀过,又被救起

  ——伊和这个世界的裂口

  就这样越来越大


  6、父亲们总死在秋天里


  十天前立过了秋,此时此刻

  算作是秋天的午后

  但是沉闷,潮湿

  似乎全身都是词语的鳞片

  要数清人间有多少的苦疼

  就去数一数

  堤岸两侧有多少棵杂草

  一些杂草结出了种籽

  一些杂草还怀着勃勃野心

  向更远处蔓延

  疲惫的江水已灌溉了我们几千万年了

  可他还要继续灌溉

  这准备收获也准备越冬的人间

  上午十一点,一个叫查正全的老人

  驾鹤西去。父亲们

  总是喜欢死在秋天里

  我永远会背诵他的儿子

  死亡的那个春天

  江水比现在清澈,流速远远超过现在

  那道大坝还未竣工

  八月十八日还是人家的八月十八日

  八月十八日的父亲

  还没有和八月十八日的儿子重逢

  今天算是我的

  今天的悲哀和疲倦都算是我的

  用这样的重逢朗诵

  这样的重复


  7、我有一个致命的短板


  在暮春里行走

  我紧绷着一副讨伐世界的脸

  踩死了占据整条路的芥菜

  芥末的辛辣气

  也不能阻止我继续撒泼

  我拔掉了齐腰高的野莴苣

  池塘干涸了

  被偷走的小鹅已不需要

  它最挚爱的食物

  还要藏匿在老农具中间

  那把生锈的大砍刀

  砍掉伸出墙头的梨树枝

  上面的果梨

  像小拳头样砸向我

  这样的伪抒情

  可维系着生活的庸碌

  我有一个致命的短板

  一旦坦露亲情

  必须立刻衰老

  ——我要用这无垠的绿阴

  保持一座坟墓的轮廓


  8、这年头的雄心


  这年头的雄心

  还会是黎明时分的鸡鸣吗

  这只寄居在隔壁菜场的雄鸡

  不知道为什么还没人买走

  任由屠夫杀掉那些母鸡

  有好几天

  它总在铁笼里长啼

  比手机提醒更为有力、清脆

  恍如有一个吹铜笛的人

  寄居在它的身体里

  “明朝舂黍得碎粒,第一当册司晨功。”

  凑着菜场门口的路灯

  念完这两句陆游的诗

  天就亮了


  9、脾气


  庭院里砖缝中

  长了两片叶子的油麻菜

  也开了花

  这是伊的脾气,属于十字花科

  不属于十字架

  在伊的头顶上

  是硕大的晚樱,肥胖者的脾气

  伊都有,说话大声,鼾声放肆

  败家子请客一样

  肆意洒落那些花瓣

  可又对了谁的脾气呢

  “连老天爷也只对了天下一半人的脾气”

  这是伊的口头禅

  任老天爷一会儿刮风

  一会儿下雨

  还把大老远的黄沙

  砸在这个类似黄昏的下午

  伊的窗玻璃叮当响

  伊隐忍着腰间盘突出

  伏腰抄写《金刚经》


  10、过往的哀恸


  过往的哀恸

  像又肥又重的泡桐花

  春风一奚落,它必然落下

  去压断

  蒲公英的小脖子


  到处迸溅的

  蒲公英的乳汁,仿佛昔日的荣光

  瞬间灰,瞬间黑

  等同崩溃春天的见证


  灰尘满面的油菜妈妈是名词

  她带着怀孕的籽荚

  胡乱倒伏,又胡乱地失眠

  她的停滞

  如疲惫不堪的逗号


  见证者

  还有攀爬在铁栏杆上

  大把大把

  乱开的荼蘼


  掉了漆的铁栏杆再锈蚀

  也得原谅

  这遍地的落英


  11、些许的凉风也是奢侈的


  玻璃融化的时候

  无数个影子

  在热舌头的舔舐下

  弓着腰退缩。


  有人说,清晨

  那节省了一夜的

  些许凉风

  已均匀临幸到

  每个人的头上

  现在必须承受

  这命运的暴揍


  ——可那些许的凉风

  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有人说……没有人回答

  这就是热舌头缄默的苦夏。


  12、卖掉旧书的下午


  你的惰性,可能传染自知识分子的

  小清高。这样的姿态

  应配上一对灰白眼

  目睹左右手的相互镇压

  那些长得不算快的指甲哦


  本周星座运势

  依旧算到了你的星座

  “宜朋友圈点赞,谨慎资本交易”

  这样的提醒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


  如此循环的宿命

  可顺从,亦可背道而驰

  点赞伴有不情不愿的微疼

  而做趟小小交易

  你会忘掉几支运气太差的

  私房钱化成的股票


  你把自己放在反动者的一侧

  松弛的腹部里多了真气

  仿佛练了许久的气功

  挑出了那些运气不好的旧书


  不,这不是你忘恩负义

  先是它们有埋葬一切的野心

  如果你放慢慈善家的步伐

  对视过的,拥抱过的,打开过的

  终会堆出属于书生的深坑


  “旧书不值钱,旧报纸更是

  今非昔比。”这个下午,不说忠心耿耿

  也不说那同窗共剪

  眼高手低的人

  会喝不到对楼那的杯拿铁咖啡


  些许的怀念是娇情的

  (价格低到了每斤一毛五)

  你俯身拣起落下的老书签

  (肯定被那黑胖女人偷了秤

  这和星座运势上说得一样准)


  卖掉旧书的下午

  多下来的书房小空隙

  也没压住目光的凌乱

  海德格尔那些怪名字继续见证

  你顺流而下的懈怠


  13、毁灭


  有的树叶毁于风大

  就像有人毁于话多

  有的树叶毁于

  一滴雨,一粒雪

  甚至是一粒小小的蚂蚁

  就像有人会毁于

  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有一些树叶

  会毁于没有耐心的环卫工人

  就像坚持的人

  是稀缺的,也是悲伤的


  环卫工人的扫帚拍打

  瘦细的枝条摇晃

  落下来,全部落下来……

  时间到了

  有人,就这么毁于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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