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和屈原相遇

　　张宗刚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

　　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

　　──唐·戴叔伦


　　引

　　

　　五月　这是阳光响亮的日子

　　从季节的深处　疯长

　　柳笛　鸽哨

　　如剑的菖蒲

　　如戟的艾蒿


　　草木葳蕤　兰红波碧

　　五月令人忆起潇湘

　　忆起潇湘的流水

　　忆起风中的橘柚

　　忆起江边一望楚天长

　　忆起　片帆烟际闪孤光


　　五月的天空　流火铄金

　　五月的山川　泛光凝银

　　五月　你朦胧且悲壮

　　你迷离又高昂


　　此时　在美丽的江南

　　在旖旎的湘楚

　　轻雷滚滚　细雨霏霏

　　向着群山万壑

　　千里平畴

　　流泻唐诗或宋词


　　五月　我们难以忘记

　　在宋之前　在唐之前

　　曾有一位落魄的诗人

　　从尘土中来　向清水中去

　　以一种独特的方式

　　把自己呈给上帝


　　那一天　人们称之端阳

　　哦　端阳　端阳

　　年年的端阳黄花喷香

　　年年的后来者把诗人咏唱


　　一

　　

　　公元前278年　汨罗江畔

　　一枝轻盈的大羽

　　飘入江心

　　溅起万丈红浪

　　一声太息

　　大江刹那辉煌


　　那便是你呵　屈子

　　枉自心雄万夫

　　空云才高八斗

　　胸中风雷　笔底龙蛇

　　伴十万治国良策

　　一同消殁


　　我没见过两千年前这一天的太阳

　　但我想　那时　太阳一定哭了

　　透过乌云的黑纱

　　无力地流淌　幻灭的光波

　　天地失色　群山低昂

　　花木折腰　星辰摇荡

　　金色的埃尘飞扬


　　自此　汨罗江水日夜呜咽

　　红浪翻腾

　　血祭无主的天空


　　稻菽青青　大麦金黄

　　五月的汨罗浩浩荡荡

　　在这多思的季节

　　我想见高洁的风霜


　　二

　　

　　是谁在旷野　击节而歌

　　我金色的眼泪　落地有声


　　历史　不是浮云一朵

　　而是一条悲欢荣辱之河

　　屈原　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条龙


　　一条龙　在一条河里

　　载沉载浮　游了两千年

　　无情的岁月　消磨

　　缱绻的诗魂


　　屈原　我想象你

　　宽阔的额　厚厚的唇

　　坚硬的髭　飘逸的须

　　瘦长的躯

　　和帝王般威武的面孔


　　高冠切云　长剑陆离

　　道德文章　独绝一时

　　屈子!我如何以笔

　　还原你的面目呢?


　　猛虎的气魄

　　狮子的胆

　　鸽子的温柔

　　释迦的心

　　以及

　　猎犬的忠诚

　　鹰的严正

　　哦　勇敢的人　无私的人

　　善良的人　狂狷的人

　　迷而不返的人

　　在一个　杀机四伏的时代

　　你竟沦为

　　任人摆弄的弹丸

　　可有可无的筹码

　　纵然

　　你精美的辩舌　使莲花开放

　　你奇丽的文章　令白玉生香


　　杳杳的汨罗江

　　漫漫的相思路

　　告诉我　远古的贤者

　　你为什么抑郁


　　阴阳界　瓜分了你我的时空

　　劫掠了所有的黄昏和黎明

　　我愿与你　神交意会

　　幽明沟通


　　屈原　我歌唱你

　　犹如　泥土歌唱太阳

　　蟋蟀顶礼月光


　　我需要歌唱

　　否则我将厄抑

　　至于自戕

　　我心灵的笙箫呵


　　山高　水长

　　诗国的太阳

　　永远芬芳


　　三

　　

　　古老的罡风

　　拂过历史的荒原

　　阳光飞溅

　　一片模糊的宇宙蓝


　　我看到你　不屈的三闾大夫

　　口衔寒冰

　　脚踏死亡之镣铐

　　如一位傲岸的大神

　　高擎雷电的云旗

　　驱遣日月的双轮

　　从不可知的远方

　　迤逦而来

　　又迤逦而去

　　抖落一地剑与歌

　　哦，剑与歌

　　我思慕　剑与歌凝成的世界

　　在这　 美与丑交织的人间


　　你　不幸的诗人

　　无根的飘萍

　　死于阴谋

　　死于冷酷

　　死于罪恶之交鸣


　　瓦釜　在雷声中狂笑

　　黄钟　在尘灰里叹息


　　我不相信天空的眼睛

　　我宁相信大地的回声


　　白石似玉　流言如实

　　当你生命的大纛　猎猎的旌旗

　　连同心中那株斫不掉的橘树

　　终于　仆地

　　大地　你失重的躯体

　　经不住太多的倾斜

　　黛色的天穹起起伏伏

　　上帝与魔鬼合为一体


　　鸦声四起

　　玄色的鸦　白色的鸦

　　纷纷游过青空　以翅羽

　　拍打天庭之门

　　空气中弥漫死亡的诗意

　　在哪里啊

　　缀满花环的凯旋门

　　惟有

　　血色斑斑的十字架


　　昏庸的君王

　　断送你的生命如许

　　你的一腔热血

　　空自喷洒于

　　无芽的土地

　　和无花的野草

　　不生欢乐

　　只生烦恼


　　哦，那个杀人的夏天

　　听不到夜莺的鸣叫

　　看不见云雀的缠绵

　　菡萏香消　翠叶尽凋

　　黑色的歌谣飘飘

　　太阳的舌头　伸伸缩缩

　　反复舔舐

　　青铜的天空


　　四

　　

　　你无法止息

　　大毁灭的君临

　　正如无法止息

　　岁月之马的狂奔


　　在风尘中辗转

　　在缧绁中消磨

　　愁凝眉心　雾锁诗魂


　　你银色的灵珠

　　不再喷吐　缠绵的风月

　　而是　奔腾的雷电

　　激昂的烈焰


　　你纵身风火炉中

　　享受　冰与炭的冶炼

　　你伸开双臂　向着天空

　　高叫：

　　女须　女须

　　婵娟　婵娟

　　没有回声

　　只有愤怒的海洋

　　和哆嗦的月光

　　胸中平添石头

　　喉间噎满鱼刺


　　纵有飞天之轻捷

　　亦无力噙住

　　梦中那枝 悠扬的麦笛


　　桂棹兰桨 击打空明

　　桴鼓灵槎 升向银汉

　　美人美人兮!　在天一方

　　在水一方

　　此心望断 此恨绵绵


　　五

　　

　　三尺微命 一介书生

　　举纤纤之臂　阻挡

　　蹈向深渊的车轮

　　结果　你成为

　　殉葬的祭品


　　在焦灼的梦中拥抱昙花

　　呵，众生!

　　说什么移山填海　撒豆成兵

　　生命本来卑微　 形同草芥


　　在柳絮不飞的五月

　　你纵情哭泣

　　云端垂下上帝长长的笑声


　　突破迷乱的星光

　　向着青天更青处

　　以屈辱的头颅　叩击

　　万王之王　万主之主!

　　十万枝绯红的花朵

　　一起摇落


　　你审问苍天

　　苍天审问你

　　你负载大地

　　大地负载你


　　你手植的百亩芝兰

　　早已成为恶之花

　　肆意绽放 血腥的谶言

　　而那婉婉的八条天龙

　　都在流沙的毒水中挣扎


　　登废墟之巅 与荒唐共舞

　　入汨罗之央 与江水同醉


　　你沉落了

　　为要寻一个答案

　　你惟有沉落

　　为始终参不透人世间

　　这　层　怪　诞


　　(何不去做渔父呢

　　与明月为伍

　　与清风同俦

　　看花开花落　云卷云舒

　　任沧浪之波 濯缨濯足?)


　　可惜锦瑟华年

　　徒叹逝水芳尘

　　瑶琴已然碎裂

　　你还留恋什么


　　六

　　

　　鹿鸣呦呦 风声淅沥

　　湘灵!鼓动了清商

　　在你凄凄如斯的琴瑟中

　　绿篁婆挲 山鬼

　　披发而长啸


　　湘灵歌于风　山鬼啸于林

　　白杨萧萧　摇荡

　　洞庭的翠波 君山的寒烟

　　湘灵　你美妙的歌声

　　悠悠如绿云

　　在你的歌声里

　　凤凰展开了翅膀

　　星星炸开满天的花朵


　　唱倦了你的歌

　　弹累了你的琴

　　看湘妃竹上　泪痕斑斑

　　万绿丛中　血色点点

　　你该休息了

　　无告的孤魂

　　你该休息了

　　远游的骚人


　　鹈鴂早鸣 彩云先逝

　　招魂的白幡高高挂起

　　湛湛江水 艳艳红枫

　　魂兮归来!

　　载取江南的哀愁


　　七

　　

　　洞庭湖畔 九嶷山边

　　烟雾与火星

　　环绕一片脱俗的沙洲

　　屈原　你淹留于此

　　作诗意之栖居

　　和孤独之歇息


　　九嶷山的云

　　拂拭你碧青的灵魂

　　洞庭湖的水

　　淘洗你瓦蓝的心宇


　　东海为酒　北斗作觥

　　万象成宾客

　　你与天地共饮

　　于月白风清之际


　　从天上 从水中 从梦里

　　东君　河伯　山鬼　湘君

　　湘夫人　怪力乱神

　　你忠诚的朋友

　　纷　沓　而　至


　　与其为虚妄的偶像去补天

　　不如手执桂枝

　　与美丽的山鬼共缠绵


　　八

　　

　　大火焚烧你

　　众水淹没你

　　藤萝缠绕你


　　太阳的金车牵引你

　　月亮的玉臂抚慰你

　　雷霆追逐你

　　风暴呼唤你


　　星辰簇拥你

　　云霓环抱你

　　你何必孤独

　　你无需忧郁


　　鲜花依偎你

　　碧草容纳你

　　你安之若素

　　你随心所欲


　　你去了

　　影子却还在行吟

　　终于 冲不出千丈红尘

　　逃不脱万年青史

　　难做一闲人


　　九

　　

　　红颜　美酒　弹指可朽

　　文章　气质　千古不移

　　我们需要 不死的精神

　　永恒的青藤

　　来编织　生命的花冠


　　你呵你

　　贤中之贤　圣中之圣

　　你呵你

　　神中之神 灵中之灵

　　我们感受 你呼吸的思想

　　你燃烧的篇章

　　镗镗嗒嗒

　　铿铿锵锵


　　白发唱黄鸡　蹄声映日月

　　一万匹骏马奔腾

　　一万枝羽箭破空

　　让我倾听

　　你心灵之海的喧嚣吧

　　那悦耳的凌厉

　　美丽的呼啸


　　彩云冉冉 花雨缤纷

　　真理的凤凰

　　从你灵府放飞


　　十

　　

　　岁岁端阳 今又端阳

　　埃尘远逝 南风鼓荡

　　我望见 你灵魂的骆驼

　　正缓缓穿过　太阳之门

　　相伴　凯旋之音


　　屈原!你不是一条龙

　　其实　你只是一个人


　　黄鸟啾啾鸣于叶底

　　世界之夏已然来临

　　大风吹过　太阳照过

　　所有的树木倾斜

　　看那暮春的橘园早已凋敝

　　而你生命的火焰

　　与剑的光辉　亦已消失

　　琴音飘散　天高云淡

　　惟有多情的山鬼在含睇守望

　　你还等待什么　屈原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0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江海诗人》主编。

　　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的研究与批评，兼事散文随笔及现代诗、旧体诗创作。已出版评论集《诗性的飞翔与心灵的冒险》、主编《储福金研究资料》等，发表文学评论700多篇，2007年入选《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其评论风格高屋建瓴，激浊扬清，行文挥洒自如，雄丽并举，融学理、见识、趣味、才情于一炉，典雅而不失犀利，被誉为“英华馥郁，气势如虹，笔风飒爽，直指人心，自成一种新气象”。

　　曾获冰心散文奖•理论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江苏省长江杯文学评论奖、江苏省紫金文艺评论奖、江苏省文联文艺评论奖、金陵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南京市玄武区文联突出贡献奖等。近年陆续策划举办“五月诗会”等多场大型校园诗歌朗诵会和文学研讨会，并应邀在南京电视台、南京图书馆及省内外高校开设多场人文讲座。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城市号系信息发布平台，城市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