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南音，本名毛新，1977年生，南京人。作品散见于《十月》、《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雨花》等诸报刊。出版诗集《无尽意》。


　　1、午后的教堂


　　铁线莲的铃铛，在风中摇晃。

　　无尽夏硕大且饱满的花冠上，

　　阐释着它独特的序列之美。

　　一棵耧斗菜，在形成的暗房中，

　　悄悄孕育种子。

　　这是五月末的阳台。你看到，

　　垂射的阳光，镀亮了每一片花瓣。

　　蜗牛睡了，花壳瓢虫睡了，

　　守护的小天使也睡了。

　　流浪猫收回厉爪的浓荫里，

　　每一根绿枝，都承担了清凉与趋静的意义。


　　2、北安门

　　——给二小姐，陈陈，小米，及树春


　　从饭店出来，

　　滚烫的热浪制造了短暂的眩晕。

　　但我们，还是决定去附近的公园走走。


　　初夏的玄武湖，风景并未减损。

　　角堇、百子莲、金鸡菊、鸢尾……

　　铺就着不同的花境。

　　而一棵大桑树，用密匝匝的浓荫，

　　美妙地款待了我们。


　　姐姐陈陈指着一棵叫秤锤的树冠，

　　向我们描述它花期时的惊骇。

　　而烂漫的二小姐和小米，围绕着一丛蒲苇，捕捉一束最佳光线。

　　噢，寡言的树春先生，

　　当我们谈论荷尔德林，海子……

　　你当然知道，在各自的生活里，

　　我们同样承担了这虚无与重力的双重杀伐。

　　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无非是花草盛开，犹如蒙昧的恩典。

　　无非是面朝着这宽阔且闪光的湖水，一种可被眺望的生活?


　　一如来时，在街头，我们匆匆告别。

　　车里，宋冬野唱起那首《安和桥》，

　　而我，刚刚穿过的城门，它叫北安门。


　　3、雪雁*


　　被视为蛮荒之地的远方，

　　也可以是孤独者的天堂。

　　当褐色的沼泽地，

　　在画纸上拖动着凝滞的色块。

　　鸣叫的海鸟，在天空糜集，

　　像一小片飞溅的海水。

　　没有一种爱，

　　不能被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

　　不是吗?

　　当手执画笔的手与拿手术刀的手，

　　在塔影下重叠，这优美而细腻灵魂的

　　另一个孤本。

　　我确信，我完整看到:

　　一个怯生生的眼神，

　　在季节的推移里，怎样融化、松动。

　　一只雪雁，用它的迁徙史，

　　缔结起两个相似的灵魂。

　　五月的防波堤上，你们并肩而立，

　　目送那生灵。

　　我将再次祈祷: 趁战事还没有来，

　　分离也没有来。

　　噢，雪雁。请张开硕大的翅膀，

　　在我们的头顶，多飞一会。


　　*题名为何多苓画册《雪雁》。


　　4、水晶喷泉*


　　我曾目睹你，从虚空的背景中

　　分蘖出枝条，并向不同方向伸展。

　　有时，沿着某个陡峭的弧度，

　　你用细长的卷须，牢牢缚紧了所触之物。

　　就像此刻，我为你描述一场并不存在的攀岩。

　　手指，岩块的硬度，以及那刀锋般的雷霆……

　　一切仅出自于想象，但无法还原出具体的真实。

　　显然，这也并不重要。

　　在转动的时间窄门里，

　　这新鲜而巨大的喷泉，自它的核心已经涌出。

　　一片光滑且耀眼的布匹，当它将你攫紧，

　　仿佛你被抛入梵高的画中。

　　蓝色星空下，被感知的风暴，在色彩的中心聚集。

　　而周围的环形气流，在隐秘中，做着回旋运动。

　　正是它们，共同标注且加速了时间的流逝。


　　*水晶喷泉是铁线莲之一种


　　5、看莫兰迪画作


　　除了几只瓶罐和奶壶

　　在画面的中央

　　抵制着时光深处的泱散

　　除了那种浑黄的 沉静的锈色

　　趋近于托斯卡纳的阳光或土地

　　散发出的光芒

　　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他清心寡欲的一生

　　不带多余悲喜

　　也没有太多的表达欲望

　　在狭小的地下室里

　　他如此专注

　　观察光线投射后带来的变化

　　像细察黎明前山谷中的每一寸奇异

　　真的 什么也没有了

　　除了那朝圣者的碗钵

　　和林立的墓碑


　　6、黄昏的河岸


　　那片水杉林，在消逝的晚光中

　　正一点点黯淡下去。


　　苇丛上，突然飞来的一只苇莺，

　　撞碎了梢尖橘色的光芒。


　　从上游过来的运砂船，在灰釉色水面

　　吃力地拖动着自己。


　　几个散步的人，沿着河岸走出很远。

　　直到变为这幅晚画中最后的墨点。


　　7、沼泽地*


　　这里，很久没有人迹。

　　某种轻音乐的滑行，来自野风

　　经年轻擦着芦苇。

　　凤眼莲和莎草，盘踞在水坑的不同

　　边界，像两股力量的持久较劲。

　　也像是一幅油画，在不同的季节

　　从内部修正自己。

　　拎着细腿的白鹭，从远处飞来。

　　在漫不经心地张望后，突然把长喙

　　插入泥炭(寻找和翻捡着什么?)

　　有时，是几只漂亮的雉鸡，或通体

　　漆黑的野鸭。

　　在干裂的泥地上踱步，接着扑进闪烁

　　银白的水域。

　　被废弃的驳船，半截在泥灰里腐烂。

　　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筋骨间裂开缝隙。

　　而雨季一来，将为仓体带来空螺壳、

　　寄居蟹的尸体、以及那不规划的卵石

　　和树杈。


　　*希尼同题练习


　　8、听李科特《拉二钢》


　　我看到了你身上痛苦的海，

　　脉管中流动的舰队。

　　你宽大而突出的骨节，在黑白琴键上，灌注足量心血。

　　沉郁的面庞，接近于一个奥德修斯的雕塑。(拥有凝重而忍耐的意志)

　　是的，并没有交谈。

　　更没有邀请的、平缓的前奏音。

　　单调的、投下巨大阴影的钟声，

　　像猛烈的漩涡，拖入了聆听的肉身。

　　像一种受苦，从祷告者的口中说出。

　　但我并不知道，

　　你的喉管里布满怎样的砾石?

　　你心灵的穹顶下，承受着怎样的

　　黑暗与恐惧。

　　在舞台的强光中，你小幅度前倾

　　凭藉着丰沛的意志与定力，最终

　　又驯服了它：那片狂暴的海。

　　你强劲的手指，精于完美布局。

　　在高处击打，或在某个低处停顿。

　　当尾声部轻缓的和弦到来，

　　我看到，你引领我们步出险境。

　　迷雾的尽头，阳光从天边喷薄而出。

　　而我，仿佛拎着湿淋淋的肉身，

　　终于爬上了岸。


　　9、旅行者


　　克里特岛白昼的强光在雕刻着所有：

　　巨石、廊柱、神殿的拱顶，

　　以及那绵延的山岩和矮松林。

　　夹杂在夏日人流的浊浪中，

　　继续行走。

　　你惊讶于这人形的浮梯，它直伸入

　　空中的岩洞。

　　仿佛这联结，出于对神祇的接引。

　　在卫城脚下，用于祭祀的石础、石罐、石瓶……镌刻着古老符号。

　　斑驳岩壁上，被修复的神兽图腾。

　　你端详，感受，思考。

　　试图提取博物学里的少许知识，

　　以得到某个醍醐般的启示。

　　在拉西堤平原，

　　你为看到迥异的地貌再次转换呼吸。

　　青色的农田遵循着自然的几何美学，

　　挂满帆布的风车盛开如向日葵。

　　最后，是那蔚蓝的海。

　　吸附着深邃而足够的光芒，

　　在某个庭院的切面，进入永恒的荡漾。

　　而你，作为一个大地上的臆想者，

　　怎样确定经过了这夏日缤纷且确凿的旅行?


　　10、静居


　　将几幅自制的油画，

　　布置在房间高矮不同的斗柜上。

　　(事实上，我已无数次摆弄它们)

　　在一把漆面剥落的老椅子上静坐，

　　触摸木质表面时间馈赠的深意。

　　为杂生的野花取景，在微镜头里，

　　感受它细小而颤栗的美。

　　如今，人至中年，愈发依赖

　　并享受这庭院生活中的细枝。

　　在时序更迭中，

　　领略缓慢到来的诸多教义：

　　琐碎事物的无尽连环，

　　承载并缔结了生之具体形式。

　　而阅读与书写积累的趣味，

　　构筑了个人精神园林的图景。

　　譬如此刻，我抬头嗅到奇香。

　　想象将自我的呼吸，纳入那庞大的

　　桂花树冠中。

　　在足够的耐心与静寂中，

　　消化失意与悲伤拍打肉身时的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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