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诗人，散文家，江苏江阴人。


　　1、马在黑夜里的样子


　　深夜，大海的优美

　　打动着水手

　　树身上有飘逝的白云

　　明亮如母亲怀抱中

　　婴儿不足月的吁告


　　有谁走近过马在黑夜里的样子

　　漆黑房子里的窗帘

　　森林草场般静静伫立

　　岁月奋蹄扬鞭

　　人在睡梦中一无所闻


　　白天，马挨近一名游客，用它流涎的牙口

　　鼻子轻蹭他的肩膀、手臂

　　游客一时惊恐，为他的老年

　　为他的生而为人羞愧不已

　　离开景区，他不知道那匹马去了哪里


　　那匹深棕色、大约两岁的小马驹

　　去了哪里?

　　有谁能够告诉他，告诉我

　　群山和森林共生的奥秘和热血

　　人在大自然中的惊心动魄?


　　马和人一样，在细雨迷蒙中

　　“窸窸窣窣”地摸索

　　在彼此靠拢的一刹那，两种生命

　　人和动物似乎可以舐吃亲昵

　　彼此依靠，或互换


　　然而，唯有人身上不断掉落的头发

　　丢弃的日记，呼啸的星象云图

　　唯有汹涌的大海，被滩涂侵蚀

　　否则，你用什么眼睛，可能看见

　　马在黑夜里的样子?


　　——那匹马去了哪里?

　　岁月直立，起伏，奋蹄扬鞭

　　而骑手却缥缈杳无

　　白天的游览结束以后，试问：有谁

　　谁还记得我曾温柔遇见过你，遇见过这匹马?


　　2021


　　2、马在黑夜里的样子(二)


　　半夜，我起身

　　走向马在黑夜里的样子

　　我白天在森林曾见过它

　　它使我的目光充满犹疑

　　让我的身体熠熠生辉


　　我不知道天黑以后，它去了哪里

　　如果马有记忆，它大概也会想

　　我去了哪里?

　　假如它半夜醒来

　　对周围感到莫名生疏


　　一匹马在黑夜里的样子

　　大抵就是人在世上的情形

　　就是我独自醒来，一动不动

　　周围是房间，是黑夜，风霜雨雪

　　高山草场似的一张床


　　我突然惊醒

　　像马抖擞着鬃毛，低下头啃啮

　　伸长雨雾中柔软的脖子

　　那马脖子仿佛会说话，在夜空对着银河

　　在旷野对着星星沉默


　　在我的眼瞳深处有马在黑暗中的样子

　　我们彼此无法看见，但紧挨着

　　我的身子在旷野僻静处打着

　　逶迤响鼻。马看不见我，而我

　　我一眼望见马儿消失在其中的那些群山


　　2021


　　3、在稻城骑马


　　有一年夏天

　　在稻城骑马

　　有一个很大的山坡


　　这一段经历被我遗忘了

　　这会儿，时隔数年

　　不等于真的能完全记起


　　首先，马的样子没有了

　　周围的牧民、同伴

　　轻飘飘的。想不起来了


　　我怎样骑在马上

　　风怎样吹过我的脸

　　马怎样时而快疾，时而缓步


　　至少，我的身子底下

　　感觉不到那匹马了

　　似乎，我离开人世已久矣


　　那匹马就像一朵云

　　驮着我入深山


　　山路崎岖而荒凉

　　在稻城骑马

　　山上云雾缭绕


　　2020


　　4、我今天写了一首诗


　　我今天写了一首诗

　　我把诗写在纸上

　　听了一会

　　窗外的蛐蛐声

　　我没有下楼

　　我想月光一定很好

　　这首诗黑暗

　　我有点纳闷

　　用手摸了摸白白的稿纸

　　我坐在这里

　　坐在夏天的蛐蛐声中

　　看起来疲惫

　　又无比艰难

　　这间屋子一言不发

　　我把诗写好以后

　　听了一会周围的动静

　　我没有动

　　呼吸均匀

　　空调在头上吹

　　附近夜空有轰鸣的螺旋浆

　　更多的，是宛如大海涛声般的

　　田野广袤的蛐蛐声

　　越来越广袤的星空

　　那首诗已夜深人静

　　那首诗已在纸上睡着

　　诗慢慢地睡着了

　　我看着结尾一行

　　慢慢睡过去了

　　唯有诗的作者

　　是它在人间的墓碑

　　唯有桌上的台灯光


　　2021


　　5、夏 天


　　树林起风

　　天多么凉快

　　夏天正沿着小巷飘走

　　此刻正是上午

　　蝉鸣声有一点，但很远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围墙挡着

　　围墙底下是小辰光

　　是我遥远的花园一般模糊的童年

　　童年已像被拆的老屋般蝉蜕净尽

　　徒留废墟上的闪亮门窗

　　一扇露出铰链的门窗

　　一条已流尽最后一滴水的河流

　　夏天只留下了聆听

　　县城只留下了徒劳而无望的弄堂

　　行人肩头只留下了风雨

　　我闻着树上有一点夏天被风吹走的

　　荫凉

　　平原起伏不定

　　无论如何，起风的树林多么像

　　一个人站在窗前的头发

　　人静静地站立

　　街道静静消逝


　　2021


　　6、早 晨


　　早晨是童年打开的后院门

　　木门上沾满露珠

　　晨曦颤巍巍被推开

　　外面是一条小河。河水，刚刚升起的

　　太阳“吱呀!”一声转动着门轴


　　在你的一生中

　　这扇神秘的后院门

　　每天都被推开一次。每一次

　　世界的迎讶完好如初

　　你头顶是树叶和街巷的万道金光


　　2021


　　7、田野静悄悄


　　我知道，我人生的尽头不过是

　　某地乡村的暗夜

　　身为中国人，我一定被葬在

　　曾经埋过我的旧坟地

　　我一定是被遗忘的汉字

　　一定是树林起风

　　星夜荒凉。流落异乡

　　用旅行者身临其境的

　　皑皑雪峰向来世回望

　　我所亲历的江湖传奇

　　是戈壁瀚海从未打开过的洞窟

　　流沙以一千年前的风声

　　贯穿今晚的月亮

　　——我方块字的额头久已破碎

　　田野静悄悄

　　夜晚，翻动我枕边书页的

　　不过是溯河流而动

　　无名死者的墓碑


　　2021


　　8、灰暗的夏天


　　微风从房间的房间里吹来

　　有人沉浸在一首诗中

　　那儿看起来是个空房间

　　我为我未曾拥有的一生而骄傲

　　窗外阴云密布

　　我的骄傲是一个天色晦暗的夏天

　　中午之前雨即将落下

　　没有落下的雨幕充满神秘的寂静

　　犹如陌生少女的一口呼吸

　　夏天激动而又幸福

　　雨在天空中停顿

　　在人群中逡巡一名幸运儿

　　——往昔，我曾是那名幸运儿

　　拥有一座老县城被毁灭之前的街道

　　树荫，以及青石的弄堂人家

　　被运河环绕的光环

　　我在江南的弄堂里写诗

　　我的小房间堆满了书

　　雨就像一整片荒凉的竹林园摇晃起来

　　每一片竹叶上都有凉爽闪烁

　　雨中，走过一个竹林般的少年

　　眼睛深藏着下雨天的阴云

　　多少朦胧的诗句，生长成竹叶

　　高出了水乡人家的院墙和目光

　　此刻，我残损的生平被撬动

　　我已不在我曾经在的那个院子里

　　而在长满青苔的地面和天空之间

　　有一场雨没有落下

　　有一个人没有到达故乡


　　2021


　　9、一个午后


　　找到一块露天空地

　　在江边午睡

　　风豁剌剌往身上吹

　　不一会儿

　　风就在我身上睡着了


　　风里面有白云、水沫、远洋轮

　　大热天的轮机舱，水文站偏僻空旷

　　岸边的礁石，一生高亢激越

　　星星失去的记忆。潮水涨落

　　树荫下的暑热


　　空地摆放着桌子，塑料椅

　　拖鞋横七竖八。靠墙

　　一个竖直的铁架子，分上下几层

　　就在中间层的铺位上，我侧身蜷缩

　　听江风把一张塑料椅吹出去几米


　　一个浪扑打上来

　　我在陆地上

　　又一个浪扑打上来

　　我在人世间，在盛大广袤的夏天，四周荒凉无人

　　我在我醒着的一个午后


　　2021


　　10、游 泳


　　我让长江拥抱着我

　　仿佛我是一绺水的头发

　　我稳住脚跟就像在恋人的怀抱

　　低下头倾听她呢喃的心跳


　　我让长江拥抱着我

　　就像它拍打岸上的风

　　漫长人生涌过来一排浪

　　我让长江轻轻地拥抱


　　我觉得我的过去已经在月球背面

　　我童年的尘埃已经在黑暗深处

　　而长江轻轻抚摸我身体里的月光

　　江面开阔。江风幽暗


　　我掉落下去。我懵懵懂懂

　　江水中有一种故乡的缠绕

　　一根夕阳明灭的天际线

　　我的身体很轻，比波浪更轻……


　　我快要到达久远的爱情

　　她身体的旖旎丰饶腼腆着我

　　仿佛我是水的湿漉漉的头发

　　垂落在大海深褐色的乳头


　　2021


　　11、观看早晨


　　清晨可用来观看

　　然后，在房间退后几步

　　退回卧室


　　外面天光大亮

　　阳台上的洗衣机、烘干机

　　拱卫冷空气


　　冬天洁白

　　白得耀眼(某种沉默、宁静、初来乍到)

　　户外是广袤的乡土林


　　雪在遥远的地方

　　只露出一点点


　　2021.1.20


　　12、春天的夜


　　是夜，孩子们在窗下嬉戏

　　我听见很多星星在奔跑

　　很多白色的蛾子飞往暗黑天际

　　很多草丛的欢声笑语

　　四周都是乡村

　　老祖母也从黑夜里走出来

　　喜孜孜地在一盏路灯下赶集

　　多年以前古老的集市

　　被一个孩子热汗的奔走惊醒

　　夜晚瞬息间形同白昼

　　这是一个春夜

　　我听见我自己也在童年街头

　　属于黑暗中的一个恶作剧

　　念头(也许月亮会悄悄升起)

　　我把伪装的生平统统去除。是夜

　　我在我抬头仰望的星空的河床

　　我的书房是那里奇异的

　　泛现银光的一层涟漪

　　我向硕大的房屋阴影奔去

　　沿途开放成墙际的藤蔓原野的叹息

　　我毕生的思想不如供行人憩息的路边

　　一张空空的长椅

　　不如一名老屠夫，一个街坊老人嘴里的

　　刘备和张飞

　　听见窗外一声孩子的尖叫

　　那声音刺穿所有人的凄凉。所有

　　人世上的坎坷、无常

　　书房静静地亮着灯

　　一切年代的英雄辈出

　　都已被浪费

　　——直到旷野寂然无声的春天

　　——直到星星的尽头


　　2021


　　13、星


　　天黑得好像我已下楼散步

　　好像这个春天多年以后仍旧

　　值得回忆

　　窗外一派湛蓝

　　逐渐转暗成黑蓝

　　之后一动不动

　　成为夜空之蓝，适宜最邈远的

　　闪耀的星星


　　我的消逝

　　我在世上任何经历

　　都已不为人知

　　如果我曾有过一次爱情，那么

　　也像一颗可能的星星在这个春夜

　　那么小，迟至夜半闪亮

　　但不确定。它那淡漠的一吻之下

　　没有任何人类的田野，或人类的眼睛


　　2021


　　14、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这是小说《喜福会》里的句子

　　中译本第320页：

　　日军侵占桂林。一名母亲

　　身背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出逃

　　第四天昏倒路旁

　　醒来，她撕开衣褶，将珠宝钱财

　　分别塞到两个女儿衣服下

　　从钱包掏出家人照片

　　一张是外公和外婆

　　另一张是和丈夫的结婚照

　　在照片背面分别写下孩子姓名

　　留下嘱托：“请用留下的钱和首饰

　　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等日后安全了，如能把孩子带到上海

　　惠昌路九号李家，不胜感激，定有

　　重谢。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两名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异常

　　冲病重的妈妈微笑，伸出胖乎乎的

　　小手，想要妈妈再抱抱

　　可是，在小说里，妈妈写完字条

　　头也不回走了，跌跌撞撞进入逃难人群

　　大路后方是战乱年代

　　越来越近的日军炮火

　　我读着小说

　　在“顿首”两字上停下来

　　这是旧时代的眼泪

　　——年轻的妈妈，绝望中向20世纪中国

　　顿首，也就是伏地磕头

　　“随后，她抚摸了每个孩子的脸颊

　　安慰她们别哭……”

　　书上说，逃难起先，她用围巾扎成

　　背袋勒得酸痛，这样徒步走了

　　四天三夜

　　边走边唱歌给小女儿们听

　　直到高烧不止，饥饿、病痛

　　将她折磨倒地，神志不清

　　直到多年后她在美国去世

　　她的在天之灵，仍在寻觅她们姐妹俩

　　她的寻觅中，仍有炮火、饥寒、惊悸

　　“从一个葬礼，走向另一个葬礼。”


　　“李宿愿王福驰顿首”

　　李宿愿是妈妈的名字。王福驰是爸爸姓名

　　一个年轻国民党军官

　　在逃难一周前战死


　　2020


　　15、雨的声音


　　那是我的财富：

　　开车穿过旷野

　　外面在下雨

　　雨点晶莹滴落下车窗

　　透过雨水看见乡野

　　看见树和几乎没有行人的

　　空地和乡镇

　　类似鬼魂西行

　　一辆车在雨中疾驶

　　路面凸凹不平

　　溅起的泥水是我的财富

　　是的。刹那间我的车轮

　　底下的车轮严肃起来

　　变得陌生、活泼

　　呈哲思状。某种类似

　　命运的东西来到这一夜

　　来到我和糟糕雨天之间

　　是什么?我的财富?

　　我明白了：

　　雨的声音

　　一场雨的声音

　　那是我在世上旅行

　　那是我在世上的屏息前行


　　2021.1.21


　　作者简介：

　　庞培，诗人，散文家，江苏江阴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87年开始发表诗歌。做过工人、店员、杂志社编辑，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游历。著有散文集《低语》《乡村肖像》《五种回忆》《黑暗中的眩晕》《在光中看见了光》等及诗集多种，誉为90年代“新散文”代表之一。2022年出版诗集《写给梦境》。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探索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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