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诗集及学术著作多种。最新出版的有：英文诗集Wind Says(《风在说》)；法语诗集《在清朝》；《为你消得万古愁》(诗集)；《革命要诗与学问》(诗集)；《秋变与春乐》(诗集)；《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集)；《蜡灯红》(随笔集)；《白小集》(随笔集)；《水绘仙侣：冒辟疆与董小宛——1642-1651》(诗集)；《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诗集)；《夏天还很远》(诗集)；《我们的人生：柏桦诗文自选集(1981-2021)》；《橘颂：致张枣》(诗文集)；《表达：一个时代抒情的呼吸》(文集)，台湾花木兰出版公司，2023年版。

　　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歌奖、柔刚诗歌奖、重庆“红岩文学奖”、羊城晚报“花地文学奖”、第九届四川文学奖、首届东吴文学奖、《诗刊》2024年度陈子昂诗歌奖。


1.藏  从中国到日本


一


冬日藏于黑，夏夜藏于白

这北方之藏我不谈，我只谈

你奔放的前额藏于黎明1966，

重庆——你西南方的童年

它藏于一个鲜红的夏天

那是一个少年乐于藏在床下

忍受着狂喜和嫉妒的夏天

也是这少年藏在大废铁箱里，

随时准备从深夜冲出来吓唬人的夏天

后来在成都，这一切都变了


你头一次发现花不藏花

玉兰也从来不藏于玉兰

那你该怎么办？你还要把花

藏在身后，去献给她吗？

你其实藏无可藏，她已盛开


二


现在，让我们来到日本

看看那另一番藏与不藏吧

（藏的源头仍然来自中国）

它的传承、它的变异，看

我们得不停地看，专心地看


风姿花传很可能藏于三国

但桃园结义却启蒙了动漫

法然院以柔克刚藏于阴翳

这难道只为了谷崎润一郎

写出阴翳礼赞来刺激中国


继续藏吗？不！日本料理

讲究的是与吃客活泼泼互动

敞开！入席的人脸一律笑着

盘餐里烧好的鱼嘴一律张着

哪有什么东西一直藏着！


　　2.晚霞里


　　一


　　这敖德萨晚霞……君士坦丁堡晚霞……

　　就这样融入了身体的幸福，他看哭了

　　那逃亡者目光挑剔，诗生活何其短暂

　　很快他就要到达巴黎，永别了，罗斯……


　　二


　　晚霞里，你遇见了往生四十年的父亲

　　在晚霞邮政总局门口与你擦肩而过——

　　好怪，这事怎么发生在昨晚梦中的柔佛?

　　(无论记住或忘却，都令人感到高兴)


　　三


　　我看到了吗?不，我有信心，我记住了

　　那天的晚霞，直到我的老年；我记得

　　那一道金辉是怎样洒在安静的教室里

　　她刚上完政治课，站在黑板前的样子……


　　四


　　“他最后注意到的东西将会最先消失。”

　　反之亦然，最初的童年之光将闪耀!

　　看年轻的纳博科夫像我年轻的母亲

　　在晚霞里只用指关节打人，不用整个拳头


　　2017年2月11日于新加坡


　　3.看风景如何展览


　　一、自然风景


　　越南并非全天热

　　冰岛也非全天冷

　　倭人九江发疯后

　　殊不知我来经过

　　看风景如何展览

　　重庆有个白市驿

　　沈阳有个虎皮驿

　　登州有个杀猪寺

　　石门有个小小寺

　　肆应感局之杭州

　　杭州水清鱼读月

　　人去矣，唇如谜


　　二、人文风景


　　小心缎子变热了

　　小心拖拉机过桥

　　小心穿单衣的人

　　小心六合有家暴

　　回到古典会好吗

　　孔子瞧不起妇女

　　林彪瞧不起妇女

　　批林批孔的人们

　　难道瞧得起妇女

　　毛主席说妇女能

　　顶半边天，妈妈

　　说儿子们滚远点


　　注释：“妈妈说儿子们滚远点”，这句话我是从画家何工口中听来的。


　　2017年3月10日于新加坡


　　4.出西藏记


　　这是我决定出走的最后时刻

　　我在罗布林卡花园里不停地走动……

　　我没有绝望，只是不想开口

　　队伍已整队完毕，即将出发

　　我沉浸在最后奇异的激动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憧憬)

　　再见了，西藏；再见了，拉萨

　　我的生活将从此消失或重新开始?


　　一道光，一匹白马出场了

　　那白马“一洗万古凡马空”

　　一阵风，一个少年转世了

　　他就是吉卜林小说中的吉姆

　　这吉姆连夜为我送来了白马

　　以及白马高贵的血统证明

　　谢谢少年，吉兆白马!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这一切准备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春天，春天已开始日日盛大

　　黑天光芒下一座小寺飞临峭壁——

　　一切亮烈到、刺激到极端——

　　冰凉的激流，花岗岩，黑岩

　　飞动的白杨树，杂树，果树

　　塔楼、风铃、红土、荒野……

　　我们像小昆虫一般翻山越岭……


　　吉雄，雪布拉，觉拉，芒芒

　　钦耶，大吉岭，伊曲多江

　　锡金的山谷连着山谷……

　　隆子宗!我永生铭记的地方啊

　　那里戴月行的人，爱黎明的人

　　那里一路的我们!一路的我!

　　注意!旺波日山的甘丹寺

　　佛殿的一面墙壁流出血来了


　　日复日我们出名，死而复生

　　日复日我们相遇，悲欣交集

　　我们的前世，我的前世

　　我们的下午，我的下午

　　我们的鼻子，我的鼻子

　　我们的红袍，我的红袍

　　我们的白人兄弟怕蛇

　　我们不怕，我也不怕


　　谁说西南方任何一条河流

　　只要留下肥沃的淤泥就足够了?

　　谁说迎向暴雨和八百次雷击

　　我站起来，只是为了得道?

　　痛苦是为了衡量欢乐而存在的

　　暮色怎么可能会是苦的?

　　美的天空，清新的天空

　　天井里有整洁的干柴堆


　　晚安，我最后的祖国!

　　我蜷伏在毯子里，鼠尿滴下来

　　晚安，辽阔、酷热、无风的

　　印度大平原，它就在前面

　　晚安，旁地拉，穆苏里，达兰萨拉

　　晚安，仁慈的土地呀，

　　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我匍匐倒地，你已触手可及……


　　2017年3月26日，新加坡


　　5.人各一生


　　一、宗岱强力


　　我该对你说一些什么呢?

　　梁宗岱，来自东方的青年，

　　一天清晨，你突然出现在了

　　我的房间，狂热地谈论诗歌……


　　“看我多么会变，起风了!……

　　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瓦雷里，正因为你的这句诗，

　　我相信人生是行动，不是信念


　　二、吴宓酒貌


　　就像所有饮酒人清晨必后悔

　　吴宓也同感同悔饮酒多乱性：

　　“晨6时入厕，和适。晨倾倒

　　大曲酒二两于沟中”发誓不喝了!


　　真不喝了?吴宓情绪起伏不定

　　常需要小酌一杯两杯三杯……

　　腰花烧白下酒、皮蛋白糖下酒。

　　宓变着花样，对酒喜乐参半


　　三、张枣的爱


　　一个预言，再次回到西师，

　　那时你总乐于在深夜炫耀：

　　“你信不信，你只要让她

　　认识我，我就会让她马上爱上我。”


　　今天，你二十岁经历的风景，

　　我六十岁又来帮你忆起……

　　那时你只要集中一次精神

　　就过上一次镜中般的生活


　　2017年4月5日，新加坡


　　6.论燕子——致法国数学家AlainChenciner


　　这事真的就发生在成都。他，一个法国数学家，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本诗集，读出声来，用曼德尔施塔姆的俄语：南方拱形的黑眉毛，俄罗斯的黑眉毛，神秘的黑燕子，从希腊擦黑的黄昏起飞……

　　——前言


　　燕子飞过时，会有一股清晨的味道

　　这句话是谁说的?我想不起来了

　　西南交大镜湖宾馆的一个晚间

　　法国来的天文数学家朗读着俄语

　　“我似乎忘了想要说什么，失明的

　　燕子已飞回昏暗的殿堂……”

　　在成都，命运平淡，生活琐碎，

　　人和风细雨，不知不觉地过了下去

　　(像叶芝那样“沉思一只燕子的飞翔

　　沉思一个老妇的生活与她的住房”)

　　人也从每个遇见的人身上发现一点点

　　自己。不用说，这当然与燕子无关


　　“可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

　　年复年“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


　　2013年6月14日写于成都

　　2017年5月31日改定于新加坡


　　7.破冰——致帕斯捷尔纳克和一些中国新诗人


　　我戴着围巾，手遮挡着风雪，

　　通过气窗向孩子们呼喊：

　　可爱的孩子们，院子里

　　已是第几个千年?

　　——帕斯捷尔纳克《谈谈这些诗》


　　“多少年，多少个冬天!”

　　嘘，鲍里斯，别发出感叹

　　破冰的咔嚓声本身就像人声

　　夜半人声很吓人的，要小心


　　“再见了，同志们!”

　　嘘，鲍里斯，别发出声音

　　革命有时候是很安静的，

　　是为了“于无声处听惊雷”


　　哇!哐啷啷、哐啷啷、哐啷啷……

　　那解冻的初春冷得震耳欲聋

　　那印刷机比书籍更令人激动

　　一种简单重复的晴空霹雳——


　　从苏联到中国，怪词诞生了，

　　传遍全球：工人日报有限公司

　　钟声!注意到了那写诗的记者

　　他从沙河堡来到了水碾河


　　俄罗斯，它也一直在传递——

　　它那怎样怪诞的形像啊!

　　它非熊非虎，非欧非亚

　　它两边都不靠，它悬了!


　　那它的诗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那个用墨水痛哭的诗人

　　他过着一种隐居的黑色生活

　　他说他的诗有墓志铭气质


　　谁说千年后他才会遇见读者?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中国吧

　　看一些中国新诗人重归饿乡

　　他们说他们找回了白银时代


　　在公共汽车上，高举蜡烛

　　学习“大放悲声抒写二月”

　　而我却借一夜鲁莽的冲动

　　把一封绝交信投入了邮箱


　　2017年7月20日


　　8.格里高里


　　格里高里，突然

　　你在一首中国短诗里出现


　　格里高里，危险

　　你好像在北美曾写过炸弹


　　格里高里，小便一抖

　　你的神经也一抖


　　格里高里，上班下班

　　你没必要手忙脚乱


　　与我的下午比起来

　　这算得了什么?妈妈


　　一词一事物，一人一宇宙……

　　梳头和唱歌都是对的


　　你听，格里高里，

　　你总能听见，你总是有理


　　2017年8月15日


　　9.写者信条——为感激我反独创性的宿命而作


　　“流亡岁月终于结束，

　　我回到了童年时的家里，

　　一切都显得生疏。”

　　博尔赫斯，你这哪里是

　　在模仿日本人，你是另一个

　　贺知章，在阿根廷作回乡偶书


　　是的，写者可以是另一个写者

　　写者是层出不穷的他者。

　　写者，因自我而死去，

　　写者，因他者而永生。

　　谁说写者一定独一无二?

　　谁说世界只有一本书?


　　他经过古今互文性写作——

　　他的一生不过是想重回

　　他十岁零三天时的天赋

　　那天在上清寺邮局家里

　　他读完了，不如说他写完了

　　另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2017年10月10日


　　10.瞬间


　　我只是一个瞬间度过一生的人

　　我只是一粒寿命难以把握的尘土

　　——[法]皮埃尔·塞盖斯


　　我们短暂的生命是表现天意的瞬间。

　　——博尔赫斯


　　“人一生每一瞬间都包含着

　　他所有的过去和所有的未来。”

　　这真理是王尔德瞬间说出来的吗?

　　那个爱说“不存在”的成都人在想：

　　多少瞬间组成了一个人的一生……

　　一套节律，一套机械思维——

　　一分钟有六十秒真实的瞬间

　　十分钟六百次，以此类推

　　一亿分钟多少次，十亿分钟

　　百亿分钟，千亿分钟，开始乱了

　　我们已失去了计算的耐心

　　但回忆会帮助我们认清瞬间——

　　(因人越不现实就越活在瞬间)

　　看把石头瞬间砸向棚屋的儿童

　　看把把柄瞬间擦上松节油的儿童

　　看把大便瞬间扔出窗外的儿童

　　某年某月某日四点零八分，瞬间

　　他握过某个临死者温暖的手

　　这赖活的可怕程度胜过好死?

　　瞬间，他的新工作，也可以说新任务

　　就是一瞬一粒，清点恒河沙数

　　并去写出一首瞬间诗歌


　　2017年11月13日


　　11.秋天


　　季节转换、生死轮回，秋天

　　悲伤人总乐于去暗自悲伤

　　未死人往往愿意去感觉死

　　而作客人则登山情满于山

　　难道这些都是必学的知识点?


　　轻松点，这是多好的时间

　　“但轻松正是惊讶的原因”——

　　风中的波浪树叶由嫩转老

　　痛无定时，恨非旁观，秋天的痒

　　总是准时的，它比爱强烈


　　云上的日子，鸟飞，蛋打

　　云下的日子，人走，茶凉

　　什么俗世的歌是这样唱的?

　　万类都靠借来的时间活着——

　　我们该怎样看待秋天的世界?


　　谢谢老师，你最后穿上的

　　那件纯毛哔叽蓝色中山装

　　让我认识了中国的秋天

　　那是一句怎样的悲秋之诗：

　　“衣裳尚存，哀悼不止。”


　　2017年12月9日


　　12.人生四问


　　当有人说出有期时，什么感觉?

　　他刚被怔住了，又立刻释然了，

　　生活继续，不要去想何时结束。


　　当有人说出无期时，什么感觉?

　　恨无绝期的力，竟然越用越多，

　　让人产生一种力气永恒的幻觉。


　　当有人说出死期时，什么感觉?

　　这既让人恐怖，也让人侥幸，

　　怎么可能是我!我全身好暖和!


　　当有人化为灰烬时，什么感觉?

　　我只想问死人的声音去了哪里?

　　“小扁豆的宇宙尸身藏在了何处”?


　　2017年12月22日


　　13.我是谁?


　　我真的是与众不同的吗?

　　我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

　　“有多少我自己都是借来的”?

　　你不知道，也不会感觉到

　　而我才是那个感觉的人


　　我感觉我的过去不是我的过去

　　更像是另一个人的过去

　　我的现在也不是我的现在

　　更像是另一个人的现在

　　三世一毛端，未来亦如是观


　　小时候我已有很多个我

　　长大后，又有了上亿个我……

　　但我仍然感到心有未甘

　　我不像所有我认识的人

　　我甚至也不像我的兄弟


　　那我到底会是谁?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张枣写何人斯，于坚写彼何人斯

　　而我被认为是写什么的人

　　我就会变成是怎样的人


　　2017年12月25日



　《北斗诗苑》编辑部

　　顾 问

　　陈广德：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在1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800多万字，已出版诗集、散文集、随笔集12部。获《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等200余次诗歌大赛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亚洲微电影金海棠奖最佳编剧奖。

　　路 东：诗人，作家，独立学者。1979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睡眠花》《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等，现居南京。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江海诗人》主编。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的研究与批评。

　　海 马：本名王勇。诗人，散文家，评论家。1966年5月生，江苏南通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江苏省鲁迅研究会理事。出版诗歌、散文、评论等各类著作8本，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

　　沙 克：一级作家，文艺批评家，主任编辑。上海大学、澳门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访问学者。现任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会长，《中国文艺家》杂志副总编辑、艺术总监。出版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艺术评论等20多部著作。

　　总 编

　　高 翔：笔名野村、高瞻远，资深媒体人、诗人、影视编导。1982年发起创办南京大学“南园诗社“并任社长。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新华日报社、扬子晚报社、华人时刊杂志社、新华社江苏分社等新闻机构任职。1986年，作为核心策划人、发起人，创建了名闻遐迩的“诗人角”。著有个人诗歌专集《空地》，作品入选多部诗歌选集。

　　主 编

　　雷 默：出生于江苏海安，现居南京。20世纪90年初提出“新禅诗”，并进行写作实践。著有《新禅诗：东壁打西壁》《雷默新禅诗精选》，作品在国内外多种文学杂志刊发，并收入多种重要选本。“悟空证实，由实及空”是其诗学核心，倡导汉语诗歌写作“化古、化今、化欧美”。

　　责 编：陈 娴

　　美 编：孙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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