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字,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从土从成,成亦声。以盛民也”。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盛民”,就是造“城”把人民“盛”进去,“如黍稷之在器中也”。
许、段的意思都是说,“城”是“城墙”围出来的一块地,供人民生活其间。但“城”字到底是指那一块被围起来的“地”呢,还是围住这块地的“墙”呢,还是兼而有之呢?我觉得二老没说清楚。
“隍”字,许段二老倒是说得清清楚楚:“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
根据建筑历史学,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古人有“城”无“墙”,起着“墙”同样作用的是壕沟,也就是挖一条壕沟,用以保护城中的人民。浦口珍珠泉公园里的猛兽动物园,就是靠着一圈深十米宽三十米的深沟来保护老虎免受游客侵犯的,呵呵,当然也是防止猛虎“出城”咬人的。
这种起保护人民作用的壕沟一直挖了近万年,——即使建造城墙后,壕沟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只是改了一个名字,叫“隍”,或者“城隍”。
大约距今五千年前后,开始出现城墙,但早期城墙是以木栅、土墙为主,砖石质地的城墙十分少。只是在有明一代,县一级城墙经历了一个由土墙演变为砖石城墙的剧变的过程。即使进入筑城的城砖时代,绝大部分城墙仍是城砖其表,夯土其里,比如明清浦口城。
因为浦口地势险要,驻军众多,城造得规模很大,周长达十六里(万历八年造江浦县城,周长仅5里多),也很结实,下石上砖,中间夯土,至今残存的沧波门(东门)仍可看出它当年的高大威猛。至今也还存有一些“隍”——护城河,比如沧波外桥下的那一条浑浊的小河,就是其遗迹。东门外的那一座小桥,在明代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清流锁翠桥”,污浊的桥堍上至今仍能看出浮雕的纹饰。写这篇文章时,不知清流锁翠桥是否仍在人世间了。
当时,浦口城紧靠长江,夏天,江浪时常涌来拍打城南门、东门,迤南城墙屡遭水淹,南城街道上可以划船。清代上元人(今南京人,一说安徽歙县人)王安修写过《浦口竹枝词》四首,其一如下:
浦酒清甘不论钱,浦城山水剧堪怜。
珍珠泉畔云生履,双碧楼头浪拍天。
双碧楼在平山,平山在浦口城东门外,双碧楼头浪拍天,可见当时江水沿城墙根奔流的情况。后来江水终于把南边城墙啃倒,把一座龟形城淹成了一座半月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七月,江浦县治迁徙旷口山(今凤凰山)南麓,不能说与常年的江潮没有关系。山林耸翠,花香鸟语,总胜过江潮时来,惊涛拍岸吧?
县治移到了旷口山,新的县城建造却很晚,一直拖了近两百年,拖到万历八年(1580)三月,知县余乾贞开始筑县城,当年九月告成。城墙长七百八十丈(五里多),高二丈(六米多),厚减二尺(六米)。共五个城门,东曰朝宗,南曰钟奇,西曰霁和,北曰拱极,东南便门曰敦艮。门上有楼,楼有题额。城墙附建弩台(敌台)十二座,潴泄关二个,斗门三个。三年后,知县孔祖尧开城濠。至此,建江浦城隍之大功告成。
(康熙县志:江浦县新城图)
为什么数百年不建新城,而在万历初年又起意造城呢?原来到了嘉靖后期,“倭寇”(不全是日本人啊,也有沿海土匪混杂其间)已经开始频繁地从东南沿海地区,流窜袭扰至长江下游一带了,逼着应天府各属县纷纷重修城隍以戒备。江浦县也在万历元年(1573),筑县衙土围墙,三年改建加固,六年奏请筑城,八年始筑县城,十一年浚城壕。一县而二城,全国少见,此后“双城县”一名逐渐传开。
江浦新城竣工后,饱经战争洗礼。咸丰年间,官匪两军在江浦城与浦口城开展拉锯战,江浦县城五易其手,熬到“解放”初期终于荡然无存。
我家老屋在县城北门大街上,前后院子里颇有几块城砖。大人们用它们做磨刀石。粗磨用老山红砂石,到了最后的“细磨”阶段,就用到城砖了。我记得这些砖头是蓝黑色的,刀刃粘着它们细细的湿漉漉的粉末,不一会儿就把菜刀磨得锃光发亮。
我的老母亲还记得“解放后”政府组织居民拆除城墙,肩挑怀抱到县政府各工地上建宿舍、建招待所、建食堂的事情。今江浦城里公教村一号楼的前身,一排带走廊的教室,老县中的食堂,县实验小学靠凤凰山脚的数排教室,也全是用城砖砌的。我记得县中老食堂是一座黑漆漆的四合院,围着一口大井。而今,那口井还静静地躲在草丛里,而满县城怕都找不到一块明代城砖了!
好在江浦城的护城河,其格局大体还在。今东门桥、南门桥、西门桥、兰亭桥下流淌的仍是明清时代的护城河水,老山是这些河水的源头,长江是这些河水的归宿,城南河把城壕和大江勾连起来。沿河两岸分别叫上河街、下河街,水陆码头相连,人烟阜盛,南岸的龙王庙香烟缭绕,距城南数里,明代驻扎过江淮关,官船(水军及官府漕船)民船往来不息,近数十年才彻底放弃城南河的水上交通功能。今县城南门桥外新建的“民国一条街”(又名林公堤),为仿古建筑一条街,主要经营餐饮,灯红酒绿,食客不断,酒喝高了以后,常给人带来时代穿越感。是的,明清时期这一带也应该有过如此热闹的景象。
(网络照片:林公堤)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带着我到屋后的小河边淘米、浣衣。越过大块的菜地,沿着曲曲折折的阡陌,三五分钟之后,就爬上一条我当时以为很高大的河埂,就到了那条小河边。用青石板错错落落地垒了一道滚水坝,河水从青石板的缝隙中哗哗地流淌,母亲在河水上辛勤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青石板的缝隙中捕捉小鱼小虾小螃蟹。
这条河就是护城河的城西一段。父亲这几天告诉我,那道河埂,就是江浦城西边的一段城墙。难怪在我的记忆中,它总是巍然耸立在菜圃的边上。
这条河道今天还穿行在城西部的居民小区间,并且被疏浚得宽阔而深邃,但它里面常年流淌的是莫名其妙的水。
明朝吏部尚书姜宝写过一篇《江浦新城记》,备述建城之艰辛;右副都御史何宽《建旷口山城记》说建城的费用达白银三万五千一百七十多两;邑人张邦直《赠孔父母新治城濠序》记述城壕修浚后,居民扶老携幼、载歌载舞、登上城楼、眺望大江的场景,皆历历如在目前。这些文章如今都还可以读到。
读地方志的好处,就是让人知道祖宗之地的来龙去脉,知道祖先如何披荆斩棘走到今天,知道城边的一条河,曾经流淌过先人悲欢离合的眼泪,知道脚下的柏油马路掩盖的是古代的驿道,知道一间残破的老屋里,曾经珍藏过儒道佛的书籍,知道郊外重建的寺庙里,曾经点燃过一盏青灯,陪伴过许多失意的古人!
我常常刻意寻找这座老城的痕迹,借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踱着方步,会忽然走进历史的深处,感受到一种深度,以及跟历史有关的一种责任。
在历史之河里行走,走着,走着,就会走进了别人的历史之中,且永不能回头……
2022年6月24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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