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可谓是对现代社会“区隔”的隐喻,上流、中产和底层人群看似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中,却相互割裂,且并不均等地占有空间和时间。“折叠”的社会景观,已经从城市拓展到了乡村,乃至于人们普遍认识到了分层、区隔在生活系统中的支配地位。

乡村社会的市场化转型已经持续了40多年时间。在市场化转型的前二十年时间,市场逻辑只是在生产领域凸显出来。乡里乡亲和亲戚朋友中,有些人成了富人,有些人成了受穷人,他们在经济关系上很可能是资本家和工人这两个对立的阶级。
但他们都还生活在同一个村庄,共享一套生活系统,遵循共同的社会文化价值。
老板和工人的身份并未支配他们的生活系统,富人也要讲究乡里乡亲,也要人情面子,甚至在格调和品味上,也要刻意保持乡土味。因此,乡村社会虽然分化了,却未必真正有分层,更谈不上社会割裂。
但是,进入21世纪以后,市场逻辑开始殖民乡村社会的生活世界。一种显示身份的消费文化开始在乡村社会中流行开来。
富人们在仿照城市生活方式“过日子”,洋房、高档汽车等耐用消费品,既是生活所需,更是一种文化象征。甚至于,富人们开始构建新的生活方式,并支配了乡村社会的文化再生产。
富人们的“人情”和“面子”,看似还在遵循乡土逻辑,却在时时刻刻制造和穷人的文化区隔。
富人们的人际交往圈,都是有共同“爱好”的人,而这些“爱好”,往往是建立在高消费的基础上的。
甚至于,哪怕富人们需要在乡邻和亲戚朋友走人情,其意义也不再是互惠和仪式表达,而主要是为了彰显其“大方”,如酒席要有极高的档次,前来吃酒席的亲朋好友不仅不要送礼金,还会得到主人家的大红包。
如此,穷人和富人虽然还有千丝万缕的社会关联,但他们已经不是同一个圈层的人。
在富人支配的社会交往规则下,穷人们之间也不好紧密交往,他们办不起酒席,走不了人情。
乡村早就不是一个均质的社会,富人和穷人生活在不同的时空“圈层”,富人的社会资本越来越多,而穷人的社会资本越来越少。甚至在政治上,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支配关系开始在富人和穷人间建立起来。
一些地方政府在“先富带动后富”的话语装饰下,极力支持富人掌握村级权力,参与地方政治。富人们花费巨资参与村庄选举,村庄政治一度被完成了寡头政治游戏的味道。
在富人眼中,穷人手中的“一人一票”都是有价的。
富人生活方式在乡村社会中的示范意义实在是太大。在普通乡民眼中,能否过上和富人一样的生活已经不是选择题,而是一道必选题。
资本主义文化再生产的逻辑已经开始主导乡村社会,能否过上高消费、有面子的现代生活,关系到普通人的生活价值能否实现,也关系到家庭再生产能否顺利进行。
于是,普通家庭砸锅卖铁也要让子女过上“富人”生活,乡村青年得在城里有一套房,拥有一辆车,小孩尽量在城里上学。只不过,普通家庭再努力,也仅仅是过上中产生活而已。
而真正的富人,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世界,早就隐身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了。
要是某个普通农家遭遇天灾人祸、命运多舛,他们大概率会被那个想象的温情脉脉的乡土社会加速抛弃。
普通农民家庭已经因为要进城过上中产生活方式而耗尽了家庭资源,根本就不可能有条件来资助穷亲戚。
而那些富人们,他们也许会资助穷亲戚,但每一次资助都是慈善——而不是出于亲情乡情的责任和伦理,这对穷亲戚而言,无异于人格上的羞辱。
最重要的是,由于不是生活在一个圈层,他们薄弱的社会关联实在经不起几次“借钱”的消耗。
当然,如果人们觉醒得快,承认这是一个折叠的社会,承认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地位差距,而不再执着于所谓的乡里乡情,这个世界也照样正常运转。

来源:新乡土(id:xinxiangtuzhongguo),原文发表于《南风窗》2022年第7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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