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宣谕教化之意,语出《汉书·卷八·宣帝纪》:“今吏或以不禁奸邪为宽大、纵释有罪为不苛,或以酷恶为贤,皆失其中。奉诏宣化如此,岂不谬哉!”地名里含“宣化”一词,在古代中国各地并不鲜见,然而仅浦口城(今属南京市浦口区)一地就有宣化镇、宣化渡、宣化山、宣化江、宣化桥、宣化关等一连串与“宣化”有关的地名,确属少见,且使用时代久远、使用场合纷繁,使用频率甚高,因而有关文献记载多而乱,遂有必要予以适当的梳理,以便后学者在研究地方文化的时候有所参考和依凭。

  从目前占有史料看,“宣化镇”大约是其中最早使用的地名。据项维正《雍正江浦县志》卷一《封域志·沿革》记载:“晋永嘉元年(307年),琅琊践帝祚,置宣化镇,与乌江县相接。”北宋王存等撰《元丰九域志》卷五·真州:所辖六合县有“宣化、长芦二镇”。西晋宣化镇属堂邑县(堂邑县肇建于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即公元前221年,隋初更名六合县),乌江县属淮南郡(乌江县肇建于西晋太康六年,即公元285年)。堂邑县宣化镇既与乌江县接壤,可见其大致位于旧浦口城一带。

  黄邦政《嘉靖六合县志》卷一“桃叶山”条记载:“隋开皇三年置六合镇于此山,见《嘉定志》。”《嘉定志》即《嘉定六合县志》,又称《六峰志》,成书于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今已失传,编纂者刘昌诗,时为六合知县。桃叶山,今名宝塔山,紧邻宣化山,因此,从地理位置看,《嘉定六合县志》所称“六合镇”,应该就是指西晋末期琅琊王晋元帝司马睿所建的宣化镇,故而北宋以后仍称宣化镇。(元朝改宣化镇为浦子市;明洪武元年改设为六合县浦子口巡检司,洪武九年于此改设江浦县,二十四年迁县衙于旷口山南,此地保留巡检司;至《雍正江浦县志》始见“浦口镇”一名,大概“浦口镇”建置于清朝康、乾之间)

  考司马睿于此建宣化镇,乃因为司马睿于此地渡江进入金陵,深知这里地势险要。镇,镇守之意,古人建“镇”,首要用意是军事和治安,其次才是民政管理。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八十六:“(永嘉元年)秋七月,己酉朔,……己未,以琅邪王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卷一《县纪》载,西晋末永嘉元年(307),琅琊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汝南王司马佑、南顿王司马宗、彭城王司马紘于宣化镇渡江。史称“五马渡江”。时有童谣曰:“五马渡江,一马化为龙。”乃琅琊王司马睿将践帝祚之兆。

  地名“五马渡”因此而来。因渡口在宣化镇,又称“宣化渡”。今南京市下关区(已并入鼓楼区)文旅部门在“宣化渡”对岸建“五马渡”纪念广场,广场上立了五匹腾跃的铜马,从艺术欣赏的角度看,当然很好看,但若从历史真实的角度看,则只能掩口一笑了。

  文化建设上的鸠占鹊巢现象,只要不太离谱,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需要斤斤计较,但历史研究者不可以不厘清基本事实。

  宣化渡的具体位置,《江浦埤乘》卷三“宣化渡”条记载:宣化渡“旧在宣化山西”。

  据《江浦埤乘》卷二载,宣化山在浦口城朝宗门(东门)外,山高二十七丈,周三里,脉自六合县盘城山来,其下为宣化镇。

  “宣化山”得名之由来不详,总之与“宣化镇”名有关(大概率是山因镇名),坐落在旧浦口城东北,与城隔着黑水河,而黑水河源自碧泉(古名墨泉),清末并入朱家山河。黑水河上旧有“宣化桥”,《江浦埤乘》称“以宣化渡得名”。此地旧有“宣化关”,关上有楼,额曰“宣化古渡”,皆间接证明“宣化渡”在此。

  说宣化渡在宣化山之“西”,似乎费解,但若能对照地图,搞清楚宣化山、黑水河、古江岸线三者的关系,就一目了然了。当年,司马睿、王导等一干人众正是在旧黑水河里登船入江,毅然东渡,冒死踏上征途,由此开创了近百年的东晋王朝的历史。

浦口地形示意图

  宣化渡所在地介于黑水河东岸、宣化山西侧,实际上为入江河口里的水陆码头,因长江北岸线逐渐南移(东南向),新的江滩逐渐升起、硬化,从清光绪四年起,浦口防军统领吴长庆(吴武壮公)组织军队分段开挖朱家山河,合并了黑水河,宣化渡就彻底丧失江渡的功能,使之蜕化成一个历史地名。

  现在来说地名“宣化江”。

  明代以前各类文献不见“宣化江”一名,甚至也不见于《明史·地理志》,迄今为止所能见到的最早记述,是沈孟化主编万历七年刊印之《万历江浦县志》(下称“沈志”),该志卷四《舆地志》“大江”条下记:“大江,在县治东三里,自梁山而来曰扬子江,抵浦子口曰宣化江,其中流为鳗鯬洲,与江宁界。”

  梁山,在今安徽和县南长江西岸。《明史·地理志·和州》:“梁山在南,与当涂县博望山夹江相对,谓之天门山,亦曰梁山。”

  “沈志”这段话是说,大江自梁山而至江浦县界,名扬子江;大江东北入江浦县界,至浦子口入六合县界,即为“宣化江”。

  中国古代水利史名著《行水金鉴》(清·傅泽洪)卷七十六有同样内容的记载:“大江自梁山来曰扬子江,抵浦子口接六合县界曰宣化江。”清代胡渭主编《禹贡锥指》之《卷十四上》亦云:“旧志云:大江自梁山来曰杨子江,抵浦子口接六合县界曰宣化江。”胡渭所谓“旧志”,应该就是指“沈志”等江浦县志。

  据上述史料,“宣化江”一名应缘于“宣化镇”“宣化渡”“宣化山”等地名,出现时代较晚,运用范围也较窄,其知名度也不如“扬子江”(又写作杨子江),因此二者常被搞混,渐又被取代。清康雍年间陈梦雷所编《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六百五十三:“大江……隶(江宁)府境者,江之南,上自慈姥浦,下至下蜀港;江北上自浮沙口,下至东沟南,二百里而遥,北不及二百里,即《禹贡》所谓中江,亦名扬子江,又名宣化江。”陈梦雷谓“扬子江又名宣化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晋元帝司马睿肇建“宣化镇”,虽然用意主要在军事,但不曾为之建城。清初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宣化镇”条记载:“(宣化镇)有宣化渡,亦曰五马渡,晋元帝与诸王渡江处也,南岸对建康之靖安镇。最为冲要。旧有晋王城,相传即隋伐陈时,晋王广所筑。”隋初晋王杨广(杨广即隋炀帝,称帝前被封晋王)为渡江伐陈所建的“晋王城”,应该就是宣化镇上的“城建”建筑。因史料匮乏,不清楚晋王城的规模以及具体位置,但它一定掩埋在明初开建的浦口城下。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卷四·封域志》“宣化镇”条记载,“宋设巡检寨、税务并驿铺、军庄。绍兴中筑城,不果。今浦子口城即其地。”《江浦埤乘》据陈开虞《江宁府志》记述,南宋开禧三年(1207)正月,为抵抗金兵进犯,叶适(字正则)“于沿江地创三大堡,定山其一焉”,用以“上联石跋河,下联瓜步,屏蔽江面”。“定山堡”位置不详,应该也在宣化镇一带。至明洪武四年八月,朱元璋命指挥丁德筑浦口城,周长十六里,背山面江,先驻军,迨建江浦县后驻县衙,“宣化镇”至此成为“浦口城”。

  一座浦口城,很有历史厚度、丰度、以及灰度,它兴起于一个皇帝(晋元帝司马睿建宣化镇),兴盛于一个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建浦口城),它最终残破于一个自封的“天王”(清咸丰年间惨遭红羊之劫)。光绪年间,《江浦埤乘》作者哀叹:浦口城原本“为南北孔道,水陆交冲,街市喧阗,商贾辐凑,往时人民最称繁庶,今则十不得一二焉!”

  今之“浦口”,当然早已不是一个历史地名的概念了。


2024年4月25日


  注:

  ①南京出版社《金陵全书·雍正江浦县志》,第393页。底本“践宋祚”,费解,当为“践帝祚”之误,全句指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等鼓励、辅佐下称帝。

  ②王存等撰《元丰九域志》卷五,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元丰九域志》,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六年,第二册第218页。

  ③浦子市:设于浦子口的集市,官府于此设卡、收税。元代在大统一条件下,水陆交通空前拓展,路、府、州、县等行政治所广泛分布,县以及县以下的镇、市墟、村集这类初级市场普遍比宋代有所发展,县级以上税收点(场务)星罗棋布,而更下一级的税收分点,更是数量空前,它们大都分散在镇、市或要道之处,稽察基层地方治安的巡检司多设在交通要道处,这里往往是市、镇的所在地或集市交易的场所。

  ④按《明史·地理志》:洪武元年设六合县浦子口巡检司,洪武九年六月改为江浦县,二十五年(实为二十四年)七月移县于新开路口,仍置巡检司于旧治,后裁。

  ⑤明朝嘉靖年间陈沂《南畿志》有一段话很费解,涉及“宣化山”与“宣化江”,该书卷四《应天府·六合县》“宣化山”条,云:“(宣化山)在县南六十里。《旧志》云,晋安帝置秦郡于六合、宣化江上,六合之名始此。”按,晋安帝时尚无“六合县”名,若《旧志》“晋安帝置秦郡于六合、宣化江上”另有所本,则此句内“六合”只能指“六合山”(时已有六合山一名),“宣化”指“宣化山”或“宣化镇”;又则隋初“六合县”一名确乎“始此”。按《旧志》盖为南宋刘昌诗《嘉定六合县志》(六峰志)。

  ⑥按元脱脱《宋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高宗本纪》,“绍兴七年春正月癸亥朔,帝在平江,下诏移跸建康。……庚辰,筑采石、宣化渡二城。”此说与县志记述有异。又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八·庚辰》:初,命吏部侍郎兼都督府参议军事吕祉相度筑采石、宣化渡二城,祉言:“宣化渡之静安镇,渡城围千三百步,其半依山修筑;采石渡有旧城基,因而为之,度三百五十步有奇,工料可省。”从之。盖在建言宣化、采石二渡城的建设规模等。

  ⑦石跋河:清陈梦雷《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八百三十九:石跋河,在和州东北三十里,与江南慈姥矶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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