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县志《江浦埤乘》上读到旧江浦县这两个隐士的故事的,清代康熙年间江浦文人刘岩(大山)先生《匪莪堂文集》写过一篇《陈鸥沙、颜弓甫两先生传》,对这两位隐士有生动的记述。
陈鸥沙,名所学,字行之,鸥沙是其别号。此人性格耿介,事母至孝,不苟合于人,独与同窗颜弓甫关系最好。先生与颜弓甫同在县学读书,凡八股应景文章皆不屑一顾,惟努力钻研古代圣贤典籍,遇有疑义,必与颜弓甫斟酌研究,务必弄清古人旨趣。颜弓甫善为诗,而陈先生朝夕与之唱和往来,做了一辈子诗友。
陈先生与颜先生原先俱住在浦口城里,顺治二年(1645)清兵占领南京后,陈先生撕碎其县学生衣冠(相当于今之校服),举巨锤砸碎其家具,命奴仆折毁所居屋数十间,把拆下来的栋梁、椽子、砖瓦全施舍给当地的道士,供他们盖了一座东岳宫,宫在浦口城金汤门内。然后陈先生遁迹于数十里外之穷乡僻壤——三汊河镇,编黄茅草,造屋三间,在那里居住四十余年而卒,享年八十九岁。遗著有诗集数十卷,大都是与弓甫唱和之作,风格朴实平易,类似白居易。三汊河镇地属旧江浦县,今半属江浦(滁河南),半属安徽省滁州来安县(滁河北)。
梁代昭明太子曾经来汤泉沐浴,其间曾手植二松,明清之际,这两棵苍松犹然生机勃勃,呈现盘曲攫拿之势,当地人把它叫作太子松。陈先生为此树写过一首诗《汤泉观梁昭明太子手植双松》:
怪底双龙舞,风声挟雨凉。
来游思太子,此树自萧梁。
不随市朝变,常浇泉水香。
摩挲真铁干,何事感沧桑!
颜先生也是江浦人,名天表,字弓甫。其祖先为明朝横海卫指挥,颜先生为长子,有机会世袭先人之军衔,但先生把机会让给了最小的弟弟,自己考入县学读书。先生为人潇洒,诙谑谈笑,无所顾忌,酷似魏晋时人。当和硕豫亲王多铎攻破南京,下薙发令,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颜先生干脆剃光头发,出家为僧。
鸥沙先生此时已居三汊河,而颜先生亦毅然抛弃浦口城中宅第,卜筑高桥湾,距三汊河陈先生茅屋不足五里地。二人常常相见,每见则欷歔涕泣,哭完就各研墨操笔为歌诗。
鸥沙性不善饮酒,颜先生则豪饮无休,有时候赤裸上身纵饮,而鸥沙则怡然坚坐相陪。纵饮者从白天喝到黑夜,陪坐者从黑夜坚坐到白天,两人友情深厚至此!
颜先生平生多技艺,隐居后每每从中寻求快乐。他又认为快乐之事,如果需要旁人相助,则不算真快乐,因此先生寻求的都是可以独乐的项目,或鼓琴,或击剑,或吹箫,或放歌。唯有醉而为诗,则往往与鸥沙一道。
高桥湾隐居之所的院子中有一棵老树,颜先生因此自号“独树老人”。他还为这棵树写过一首古体诗,诗名就叫《独树吟》:
我居屋不多,老树亦惟独。
非柏亦非松,非柞亦非朴。
半边叶已枯,幸不供樵牧。
叶可翳鸣蝉,根可系黄犊。
惟我不材人,爱此不材木。
有时坐其下,凉风吹簌簌。
展卷移藤床,高吟往且复。
吟罢酒一杯,陶然睡已熟。
颜先生曾无意中获得一段珍贵的木料(槚材),打制了一具棺材,凡写出得意的诗句,即刻之于棺材之上,久之,棺材内外都刻满了他的诗作。世罕知音,敝帚自珍,带进棺材,仍可自娱自乐于九泉之下。
颜先生六十多岁,仍嗜酒如故。一夕,自鸥沙茅屋醉归,半夜忽无病而卒。
康熙年间,刘岩先生深情回忆说:“我十六七岁时曾往三汊河,入黄茅屋拜访陈先生,先生用滁河螃蟹招待我,跟我谈了一天的诗歌。先生面貌清癯,严守礼仪,即使侄儿外甥朝夕来问候,也一定衣冠齐整,才肯出来接见。可惜颜先生去世早,我没能赶上拜见。但听说颜先生家有数株老梅,皆先生手植。颜先生去世后,家人用先生所藏之剑,把梅砍了做柴火,可叹可叹!陈先生无子,颜先生有一子,据说在三汊河做农民。”
陈颜二先生合著的《鸥沙弓甫唱和集》,是带进了棺材,还是也做了颜家的柴火,真的无法知道了。
若干年前,我去汊河古镇访古,不要说陈先生的“鸥沙茅舍”、颜先生的“独树居”早已荡然无存,即使“高桥湾”这个地名,当地人也都说不清了。不过小镇上的居民,沾着先人的恩泽,对人仍十分友善,就连小镇上的猫狗,都十分安静。环镇而过的滁河水依旧浩大,岸边杨柳依依,翠绿可人,又赶上暮春时节,满地的油菜花,黄灿灿的晃人眼睛。
浦口城金汤门内陈先生舍宅兴建的东岳宫,清末已经坍圮。浦口城里旧有一条小街名里街,街北有颜先生故居,门前有“颜氏马台”(上下马的石台),而今也消失于历史的荒烟蔓草之间了。
2022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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