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浦人和来江浦旅行过的人都知道江浦县城东南有一条大河叫城南河,但很少人知道城南河在古代叫什么名字。——它在明清时期叫对江河,清代江浦文人刘岩把它叫作直江河,今人只知道它叫“城南河”。

  一条河,就像一个人,有它自己的生命历程。陌路上相逢,我们觉得这人不错,于是彼此成为时常谋面的朋友,这就够了,我们只关心他的今生,想不起来询问他的前世。

  不过,从地方志的有关记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城南河自古就是一条通江的河流,当春夏水大的时候,出门的男人就站在县城南门桥边的青石板铺成的码头上,跟自己的妻儿告别,不远处的城隍庙门前,几个清闲的道士正晒着太阳……

  这条河把一座明清时代的县城,通过长江,与外面的世界串连起来。游学的人,宦游的人,做生意的人,游方的僧人,遨游四方寻找出路的人,都借着这条河进出这个山清水秀的县城,走向前途未卜的陌生的世界。当然,官府组织的漕运、兵役、徭役等等,也大都是靠着这一条水路交差的。

  这条河的源头,一条来自城西的山河水,一条来自城北的山河水,而江水呢,是这条河的不速之客,有时候会来势汹汹,直达南门桥下,有时候甚至漫过河堤,漫过南门桥面,直抵西门大街尽头的城隍庙(遗址在东关楼巷)台阶下。

  随江水而来的是鲜美的鱼虾,县城的百姓至今仍然对此津津乐道。不过,同时涌来的,还有江沙。

  所以,凡通江的河流,数十百年不疏浚,就不再是一条河,就不再能当作一条河来使用,因为它渐渐就会变成一条淤塞着泥沙的水沟。

  江浦的这条河,我知道的是,明万历(1573—1620)中,江浦知县倪壮猷、应天府司理赵日崇修过一次,造了一个石闸(距南城门五里许);清康熙(1662—1723)中,做过十年多江浦知县的甘国埏先生修过一次;光绪元年(1875年),江浦防军统领张得胜修过一次,把自江淮关外至江口的长堤加厚了不少;中华民国十二年(1933年),县农会会长唐庆鎔修过一次,耗资银元一万一千元;“新中国”二十四年(1972年)修过一次,从原龙王庙经黄泥滩开挖一条全长2.6公里的入江新河道,入江口较原入江口下移200多米……

  如今仍在江浦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这条河近十多年来一直在修,——不但拓宽加深了河道,又沿着河道投入巨资新造“河滨路”“城南河路”,更在沿河两岸投入无量巨资兴建了河滨公园和众多时髦的河滨建筑。而今河滨“公园化”,已经“化”过城南河大半了,照着这个速度,“化”到长江河口,近二十里河道,也指日可待了!

  你只要漫步于城南河畔,可见河水粼粼,依依杨柳,雕栏玉砌,两岸高楼鳞次栉比,倒映在水中……果然是旧貌换新颜!

  相较而言,古人是没有今人这样“阔气”的。那个时候,河边有杨柳,但一定没有名贵的草木和假山石错综其间;沿河人家、商埠大多会砌一个青石码头,但一定没有雕栏玉砌来夺人眼目;上河街、下河街的柳荫下有渔歌唱晚、斜阳夕照,但一定没有霓虹灯光铺满十多里长的河沿;沿河设有古朴简陋的关卡、公廨,有几间斜立风雨中的寺庙,但一定没有外观宏伟的现代化的公寓弥满眺望者的视野。

  明清时代的官员也会在城南河上花钱,但不是搞“面子工程”,而实实在在地做造福地方的水利工程。

  明万历年间,这条河又堵上了,知县倪壮猷先生召集属官和地方父老来商议疏浚城南河的事:

  江浦地属大明王朝的京畿,江北的江淮卫、江南济川卫在长江两岸设置数十条楼船,接送过江的行人,官员、绅士、商人、百姓,全都依赖城南河进出县城,四方商贾、南北货物也因河而辏集于县城,给城里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但如今岁久河湮,驻军的楼船搁置江岸,无所作为,南渡的人只能改道浦口过江,陆路坎坷,曲曲折折,需多走二三十里;尤其因商路不通畅,导致日用品匮乏,物价上涨,弄得老百姓生活质量大不如从前。

  大家都觉得有必要浚河,可工程款从何处来?

  倪县长打报告给上司申请浚河,时任南京京兆尹的张公、沈公,以及直指(朝廷派驻地方官员)王公等人,锐意行之。钱嘛,就请各位领导先掏自己的腰包,共计筹集二千八百多两银子;此浚河工程于长江两岸驻军也有好处,军爷们也得凑一点吧,这样又得银一千两。

  于是开工。

  开工后,从京城(南京)到县城,大小官员们,对不起,都得在工作之暇,亲赴工地监工,不遗余力。这样,才一个多月,工程量完成过半。

  此时赶上朝廷对地方官员的年度考核,一把手得赴京汇报工作。倪县长走后,代理县长被委任给京兆府司理赵先生,此项工程也转交到他的手上。赵先生知道河工任重,干脆把县务又交给旁人,自己专心治河。

  他是一个尽心尽责的老先生,为能如期完成工程,他干脆把自己的襆被(铺盖卷)搬到了工棚里,晴天一身泥,雨天一身水,大雪天也不停工,终于大功告成。

  此工程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年前十月开工,年后三月竣工。把城南河近二十里河道疏浚一遍,河宽三十多米,深约十米。

  万历年间的这次工程完工后,相当长时间里,不要说普通商船渔船,就是驻军的楼船也是一路顺风,往来如辇。

  明代著名学者焦竑(1540-1620),山东日照人,祖上寓居江浦(有祖坟在今星甸街道焦庄),时在北京做官,闻知其故乡此项工程从筹划到完工过程之后,欣然接受县里的请求,为写《对江河记》一篇,留传至今。

  清康熙年间又疏浚城南河一次。

  主持浚河工程的县令名字叫甘国埏(音“延”),字德溯,籍贯辽东沈阳,康熙二十九年由“例监”(监生的一种)授江浦县令,共做了十年多江浦县令。

  城南河在甘县长到任前已经淤塞了,每年缴纳国库的粮食、布匹、银两,只好经由官员监督着民夫驾牛牵车,肩挑背扛,从县城南门,沿着河埂,蚂蚁搬家似的,驮到江边的大船上;大船长期等在岸边,露宿沙岸,也不堪其苦。

  甘先生带头捐出自己的俸禄,大力倡议,四处化缘,终使河道疏浚如新,官民交口称赞。

  清朝江浦文人刘岩(字大山)在其《重修对江河记》一文中,对此项工程有详备的记述,此处不赘述。

  这位甘先生,除了浚河,还做了许多造福地方的事情,令人感佩。据县志记载,他到任后,“县学”宫舍颓坏,甘先生组织工匠重修大成殿、明伦堂、启圣祠,(今天尚剩有一座大成殿,在今江浦街道凤凰小区里)使江浦文教气象为之一新。他又想到前朝江浦名人庄昶(定山先生)的文集《定山集》刊版散佚,学者张行言《圣门礼乐统》尚未刻印,又捐款请人刻印,并亲为之作序。甘先生自己也多才多艺,工诗,善书法,凡四方士民来索取,总是有求必应。甘县长在任十余年,百业俱兴,民情蔼如。

  康熙四十年(1701年),甘先生升任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知州,离任之日,满县城百姓扶老携幼,举家出门,拦道哭送这一任县长。

  当时有所谓“祖道”的习俗,就是在郊区设帐篷,陈列酒食,焚香祈求“路神”一路保佑行人顺风顺水平安到达目的地,也借酒食为朋友饯行。这样的帐篷,据《江浦埤乘》记载,排了一百多里!

  事后,县学生顾奕峰等人,征集地方文人撰写的为甘先生送行的诗歌,竟然编成了一部两卷本的《攀辕草》诗集。而甘先生也为县民的真挚感动不已,他追忆浦邑山水之秀、士民之淳,也著有诗集《江浦吟》。

  如今《攀辕草》和《江浦吟》已经难以寻觅了,但上元(今南京)人朱元英的《颂江浦甘明府》,幸而在朱绪曾所编纂《金陵诗征》中保存至今:

  “中丞建节久开先,作宰南邦君复贤。尽折粘竿禽梦稳,高吟粉署县花然。庭闲鹤步琴中月,野静人耕春后田。浦子口江深几许,未如甘雨润无边。”

  补说一下万历年间浚河的倪县长。

  倪壮猷,浙江平湖(今浙江嘉兴)人,万历中来任县令。当时江浦水旱频仍,民多逋负(拖欠赋税),皇帝已经下诏蠲免百姓赋税,但贪官污吏督捕益峻,以至于民间流行“黄纸放,白纸催”(诏书为“黄纸”,地方政府逼债的文件为“白纸”)的歌谣,以表达民愤。倪壮猷到任后请求上司,得停征三年,浦民欣然。倪县令升迁南京刑部后,江浦人为他建祠以纪念祈福。

  厚道的百姓会永远记住那些造福一方的官员。

  如果古对江河、今城南河会说话,也一定会用它亘古不变的涟漪,细细诉说那些美好的往事吧?

  2022年6月9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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