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军,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联合培养博士,生于1992年。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等,评论文章见于《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学报》《书城》等。
1、在海特·艾什伯里
我们想表明这已经结束了,不要出来。保持你原有的位置!把革命带到你住的地方。
不要来这里,因为它已经结束了。
当然了,——许多事情都已经结束
甚至在到来之前
我就知道,事情——已经结束
而且是在结束也已经结束
——之后
我不过是到了另外一个
曾经——去过的地方
它和我来的地方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奇迹
街道——干干净净
黄昏的街灯
被花衣吹笛人的电子声——点亮
几只绘画中的杯子
盛着过期的雨水
让我体会——
它们曾经给世界——带来的迷幻
从那之后的所有人
都想分享——亲人间——口耳相传的甜味
但是就像吗哪一样
从天而降
扩散在空气中
释放出从未有过的因子
之后,我们都开始在书中分享——吗哪——
争先恐后
害怕万一错过
我们就会因为自己的无知
而受——
惩——罚——
2021.12.30
2、在春天总是意味着好时候——给L
李子树,开花的身体
在春天总是意味着好时候
那时它还不敢设想
青果子的极限
从灰烬般的枯树枝中被放大
在新大陆,灯笼一样的安慰中
膨胀成天国同心圆里的热气球
在连缀的失重的夜晚,梦之树被拔起
想象中的农夫挥舞着黑镰刀
修剪多叶的中国梦,直到月季只剩枝条
硬得像版画中的铁丝
被鸟雀啄食的泥土
和火山中的沥青一样冒着泡
在被荒废的院子中
我于石块间坐着,看到桌子上的油漆
被太阳晒成碎小的微粒
隐约能听到,豆荚鼓起肚子的声音
静下来时,幼年的红色蜘蛛
正用腿的透明铅锤
测量未知的土地
未来也是新的,就像记忆的试剂盒
曾对短暂的伤痕作出误诊
“戴上口罩”“多备粮食”
除此之外,时代的语言变得模糊……
留下一对冰鞋在冬天的封面上
也许就给不对称者的腰身系上一根稻草
我看着夕阳刮擦着青春的屋檐
两者并置在这样一个无风的下午
好像斯芬克斯会在今夜出现
问出一个无法被回答的问题
一个青铜雕塑会出现在我的院子
无法挪动,安静得像柏树
3、路上
那些一度被闪电划亮过的面孔
如今都已暗淡了
如同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阔叶树针叶树
离开森林之后就沦为柴火
清晨起床的时候
只有灰烬,在敞开的铁炉中
萎缩得像时光老人的脸
4、杜甫——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
这是在饭颗山的山顶,正午的阳光
像瀑布一样落下
像锥子一样扎到地里
你戴着一顶农民的宽檐帽
褡裢中的破碗,像来自罗中立的画
我们分别后 你如何变得这么瘦?
想起养蚕的母亲
她绿色的手中,桑叶已用尽
夏天迟迟没有结束,荷叶卷曲
一定是你一直苦读的诗
5、给米沃什
时代的尘埃,北关的风
吹拂着立陶宛古公国
最后一个人类
在落基山脉寻找裸子植物
和矿物石头中储存的闪光
偶尔忘掉自己的姓氏
家族的来源,种姓
寻找本土的米娜·洛伊
或艾略特的坟墓
一百年是很长的时间
几乎被分成段
就像写出参差不齐的诗
时针扎穿周围的空气
但总有一天会结束
天空中的铁雨
不会惊扰奔忙的野兔
睡在东西半球的分界线上
人就会常做噩梦
被欧律狄克拖着
回到旧日乐园
忍冬花,蓝色的帆
但那已不存在,诗成为
横亘在两个半球之间的杠杆
在言论自由咖啡厅
读到雷克斯罗斯
没有想到艾伦·金斯堡也在旁边
英文缓缓地渗入吗啡
6、倒着搭建的天梯
如果我在诗的底部加上一首诗
再加上一首,如此重复多次
它就构成一座天梯
我并不祈求它可以让我拾级而上
抵达天堂,坐到上帝的右边
这把从底部加长的梯子
将使我进入更深的水域
让我听到骨头被压碎的声音
我在词典中查阅“水刑”
事实上就是这首诗——
词语的水滴从头至脚冲洗着
我没有一刻不想奋力游上去
但没有一刻不与放弃作斗争
我爱水底的黑暗,它就像一具棺材
隔绝着世界,但又埋在世界的里面
作为潜水员,来到无人的地方
只有乌贼和章鱼不时游过
我不断往水深处搭建的梯子
最终将使我搭上自己的命
不安分的基因,就在这梯子中显形
我将碰到海底的岩石与山脉
但我仍将穿过去,直到在地下
刺破一个窗口,我看到地球对面的光
从我的脚下照进来,我将把这梯子搭下去
直到有阳光从海平面上露出——
2022.9.14
7、月亮上的兔子
居住在自己的天上国家
分布在不同的省份
爱德华多·卡茨的荧光兔
也在上面繁衍生长
和人工创造的草皮一起,绿色的月亮
把脚抬到地球之夜的红房顶
嫦娥年纪大了,她在环形山梦工厂拍完纪录片
坐在月球的电影院,和她的姐妹一起
向观众分享自己在集中营中被囚禁的经历
月球上的兔子,联合卡罗尔镜子中的兔子、
其他卫星和行星上的兔子
藏在桂花树的冷香中——
花瓣冷藏了几个世纪后往下落
被霜冻过的桂花,落在新鲜的月壤上
嫦娥老了,梦中,一只小狗扯着她的咖啡色大衣
但她没有注意,和她遥远的丈夫
隔着月球极地列车
在VR眼镜中亲吻
月球看起来很小,就像她握在手中的一块石头
她把它磨了又磨,终于变成一颗圆圆的珠宝
通过自己在月宫中竖起的铜镜
天文学家李白发现自己投到月球的影子
他喝下一杯巴旦木做的酒,写下《玉阶冤案》
当我正谈到这一点时,她说“那不是我!”
她的牙齿脱落了,扔在月球舞厅的中央
当她走过月球的红绿灯时,我跟她聊了几句
最初不敢辨认,就像一个印第安人
出现在阿尔卡特兹岛的照片上
她回忆起年轻的时候,世界大战刚刚爆发
她曾经在食不果腹中度过前三年,没有乳汁
只能讲自己家乡的方言,这种语言是不能使人长大的
直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嫦娥才发现自己喜欢拍照
留下了无数的照片,被誉为东方诗国的梦露
作家们写了很多关于她的文字
她变得不再认识自己
月球上的兔子呈几何级数繁衍
占领了每一座环形山。
她死后
她的牙齿与土壤中的元素
化合成了今天的嫦娥石
2022.9.10
8、伯克利火车站
雨燕沿着钢铁的毛细血孔
往前飞行 空荡荡
雨中金黄的木叶
在电线所攀爬的藤蔓上,飘下自己
冬天最后的雪松,立在几支太阳椅旁
两三个西裔美国人,在哨所前闲聊着。时间是新年
栅栏外是茴香
和白屈菜、美洲蕨,在晨雾中反光
车站就像一杯混合了水泥、涂鸦和碎玻璃的后现代咖啡
透着人气散尽后的大麻味
附近的生态公园,满足着环保主义者过期的欲望
——一只鸟叼着它的虫子,得意地凯旋到私人停车场
像上帝一样观望着一线之隔的人类
这片洄水区各种各样的路,就像八爪鱼
把自己在进化和污染中变异的手
伸向海洋和陆地的泥层
最终。连接成安第斯山脉的一个谱系
绿地不过是其中一小片苔藓!
废弃的车站是它的口腔
饮用着失业者的末日和变味禅寂
跳动着青蛙,北方的斑头鸦
混入流浪汉们所扔下的素食垃圾
火车变成一只迟到的虫子
很多圆形的脚,在铁轨上有规律地滚动着
适应着枕木、扩音器、检票员和红绿灯
如此笨重,浑身疲惫
也许直到有一天,它像电影中的蜘蛛人
学会自己的凯旋
整片陆地
都联系在一起
不再需要环保主义者。
因为这怪兽,就是最新诞生的生物
只是还需要一些时日
让林奈分给它一个门类。
9、在山顶看海
Ⅰ
一眼就来到了海边
老轿车在路口别过身
在新村的萧萧马鸣中
留下了时代错误。
曾经有多少人,想要敲击这隔世石
又被以太一样涌动的海水所困
被画满塞壬的山海经屏风所困
实际上,头顶是海
左边,右边和身前,也是海
隔着十几里山路
看到中心城区的几栋高楼
像农耕时代的磨刀石
排闼于蒙蒙细雨之中
在这样的情境下
诗人是否应该克制抒情?
抒情是不好的
在某些时候,就像叙事是不好的
都无法找到自圆其说的理由
除非有个恰当的时刻,你感到
语言宛如被潮汐磨圆的石头
沿着水位线不断下沉
降到比丹田更低的深处
这时你可以说:“啊,云真美!”
一条蛇躺在沙漠的肚子上
同样不需要解释
只需给语言破戒,说句“真美”
胜过任何动词或意象。
云中的金黄,是否就是这抒情诗的颜色?
Ⅱ
不下雨的话,我肯定会走回去
沿路细察,每一棵树
如何内置了微型的海
——并非我对海有什么执念
以至于它在装下现实的事物之后
还得装下我的意志
只是如此近处的海
改变了人所见过的一切。就像这槭树
如何因从西边来的水气、低矮的平流云
和夜空石子一样多的星星
而具有不同的叶缘?
作为一个并非深谙于植被的人
只知道它的形成,就像这独一无二的地貌
已经无法被复读
就这样来到海边
并非在锯齿状的海岸线上
而是在前前后后的海与海之间
小小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株草的海
从珍珠梅、野牡丹、木本曼陀罗
到菖蒲、韭菜花、蔷薇、千屈菜
大大小小的芦荟、仙人掌、苔藓的海
记忆的地层,要被这些植被改变吗?
可能最终就成了巴洛克
当然,还有乌鸦
偶尔有松鼠、刺猬
空气就像被鲸鱼喷过水,湿漉漉的
把山的一半
掩映在白雾中
在山顶看海
实际上
就像在海中看海
……我的身体
变成一座有着沉重石头的岛屿
2022.1.5
10、在1933 McGee Ave.
就像住着一个艺术家
在阁楼上,一个疯艺术家
墙上挂着文森特·梵高或卢西安·弗洛伊德的画
一张床(一定是白色而充满污渍的
如同翠西·艾敏搬入美术馆的
床的同款)
一个脏衣篮(装着不多的几件衣服)
一把偶尔想起才会用的剃须刀,一个烟灰缸
还有一罐番茄酱,用来就菠萝面包(在微波炉中加热)
其他的似乎——都不必要
对于写作而言,你不缺乏——一扇窗,靠近白色写字台
每天早上,都有施工的声音把你唤醒
提醒你应该做到何种勤劳
黄昏之前,则是王谢——堂前的乌鸦
飞过不是它的必经之地
就像错入时空的网中
一套简体的笔记本电脑
看上去装不下比《辞海》更多的字
除此之外
没有其他的依托
那么我们想象中的艺术家
患着病,战战兢兢
知道自己的命——是多出来的
为此应该在书桌前再奋斗十几个昼夜
也许就可以完成一册劳伦斯·弗林盖蒂
岂知有一天,当他在院子里翘着腿
吃着绿汁莳萝汤的时候
整个城市的人都在阅读它陌生的词字
11、2005 Hearst Ave
时间所剩不多,我应该趁着
末日乌鸦的噪声尚未响起,把诗写完
奋力地说出恐惧
但在玻璃滤纸睡渍中
梦见莎草纸,歪歪斜斜地写着
法老如何挥舞鞭子
抽打背部拖着纤绳的奴隶
看石舫缓缓驶入尼罗河
汛期后的田野正被微生物腐蚀
说到底,不管谁是最后的胜出者
就一定引起争议,就像站在三角洲上的唯一天使
而关于水稻种植和收获的水墨画
也是对于士大夫劳动的教学图
就像圆规、针尖和毛笔
表达了国家对镇纸和农业的重视
(我们的笔刷不再是采集自一千头豪猪的脊毛
这都是仁慈和公正的皇帝统治的结果)
那么在地方上,黯淡毕竟是在第二天
沉默的东方人,发现猛烈的阳光,又会擦过地球的晨昏线
照亮巨大的桉树和低矮的枫叶
移动的老房子,像懒惰的毛毛虫
在废墟前的白光下
鼓起毛茸茸的肚子
他的窗户紧闭,院子中长满未被采集的紫苏和白色兰花
暗中点燃春天的微火,烘烤着他积雪未消的心
不知道住过的人,为了何种社会正义
会砍伐掉那株不断自愈的桂树
只记得他叫市岡裕次,一个日本名字,还有艾瑪·吉
在一九六八年五月,联合了越南人,韩国人,中国人
发起运动,曾经也在Ohlone Park野过餐
——那么纪念碑也是教学图?
这个地方,一定能够成为地图的中心?
似乎是在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下
才能看到一个被二手吗啡味渲染的幻影
一个加里·施奈德面孔的老头
穿着牛仔裤,戴一顶蓝色贝雷帽,灰毛衣
走过此时被工人占领的街道,身后是红色枫叶
很难想象——他竟然正用手指把麦当劳的炸薯条喂进嘴里
潦草地蘸着番茄酱
他很享受此刻,尽管很多人以为,他的晚餐是采摘的野菜
——并用干燥的刺槐叶来引火
“一个没有想最终拥有这一切的人
最终会失去它”,啊加里·施奈德
也会同意!那么反过来说
曾经严肃设想的一切
都会变成真实?
他努力吃着,薯条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
接近ZEN
刺槐叶倒也不燃尽
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之为辩证
不像庸俗唯物论者的解释
就像一面镜子,刮开涂层,往外望过去
就会发现
它已变成玻璃
历史若果真如此
那就会容易很多
12、狼的起源故事
我要写狼,是在我读完
C. S. 吉斯康贝的诗后
当我第一次翻译它
字斟句酌,漫长的冒险
进入无人区,左和右
都不着边际,也没有动物
我用我的视力试了试木桩
绳子无法固定的旧篱笆
冰冻的稻田上,不曾消失的脚印
是父亲搬运重物时留下的
仿佛他的脚一直未曾挪开
在寒夜里,无法独自赶回家
这匹狼,就在父亲外出的时候
来到我家西边的竹林。其他住户
都搬走了,柑橘和木瓜树越长越密
熟透的果实,到冬天无人摘取
祖先的坟墓,覆盖在树林深处
腐烂的冷杉树叶,向森林的边缘
释放着沼气。而那匹狼呢
在森林的肺里的深深呼吸
当我牧牛回来,母亲说
狼毁坏了我们菜园的萝卜
它掘很深的洞,在地穴外
堆起几公分的沙土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一匹狼
困在刚刚开始退耕还林的土地上
给自己砌一座石头房屋
没有食物,也没有同伴
随时担心稻草人端起枪,朝它射击
或兔铗子会咬断自己的腿
这样的狼虽然可怕
但不会攻击我们猪圈中的猪
直到在睡梦中,我听到狼群的叫声
就像夜晚遥远的居民之间
互相摇晃的手电筒
它们的声音编织成的网
比母亲的针线还密
山毛榉逐年朝农田蔓延
狼群甚至走在树木的前面
踏着碎月亮和白雪下的麦苗
摧毁刚刚竖起的信号塔
固守在这片荒野的最后部落
看到路消失在黑色的树枝中
我和母亲梦中的石头
结晶成床上碎裂的冰块
父亲仍然没有回来
他经陇西、敦煌去了高加索
最后停在卡里普索岛
吃着葡萄,喝着西番莲酒
在梦里,地上全是晒干的盐
他走在一面磨损的镜子上
他的影子又白又脏
他的肚皮贴着脊梁骨
他四处张望,无能为力
发现狼群画出了一道圈
把他围在镜子的中心
无法走出,也无法迈步
作者简介:
王年军,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联合培养博士,生于1992年。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等,评论文章见于《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学报》《书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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