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的同情都在弱者方面，但没有以阶级的观点去评价，我以为这就是一种真实。”

　　研究民国的历史，可不可以从小学生的日记里获得材料呢?我以为是可以的。

　　第一，那时的小学生日记，多数是记自己的真活和感受。就是偶有夸张，也是来源于自己的生活，因为小学生在日记里撒谎的可能性不大。

　　那时对小学生的教育还没有到了他们不可以在自己的作文和日记里写出当时社会的黑暗面。我们看那时出版的各种关于小学生的作文和日记的选本，发现里面是什么都有的，思维并不受什么限制。

　　第二，小学生的日记最后都是被成人选中，才保留下来的，这说明小学生日记还是有相当的真实性。因为看他们选择的那些日记，在写作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成人选择了那些日记，还是因为它们反映了民国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

　　小学生作文和日记里，有时候会有特别有意义的东西。我曾看到过一本日记，主要是当时上海小学生写的，他们记载了许多当时上海的建筑，因为是游记，非常详细。比如有一篇记载当时参观上海市政府的日记，对于我们了解当时上海市政府的情景就很有帮助。

　　小孩子的眼光还有他们的独特之处。还有关于参观沪西园场、文庙的记载，都非常有趣。

　　我现在要从一本小学生的日记里，看看民国农村的情景。这本日记是瞿世镇编的《模范日记读本》，上海春江书局印行，1935年出版。所选日记主要来自上海几所学校，另外还有山东、绥远、河北、河南、陕西、山西、甘肃、四川、福建、浙江、江西、湖南、广东、云南和贵州一些学校的学生所写的日记。涉及的地方很宽广，学生的程度从初小高小到高中都有。我选择了两篇，先抄出如下：

　　张四嫂

　　小五 史强

　　从今天的事情看来，张四嫂的确是一个穷苦无告的妇人了。在吃过晚饭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茅屋里作女工，忽听见外面有答答的敲门声，急忙走出去开门，原来是村长赵先生。

　　“张四嫂!张四哥在家吗?”

　　“他是出门已经几个月了，他到徐水县做长工去了。先生有事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忙搬了一条板凳，拂了拂上面的尘土，请村长坐下。

　　村长赵先生捋了捋胡子，坐在板凳上面，才慢腾腾的说明他的来意：“你不知道吗?今年冬天绑票抢东西的土匪实太多了，所以合村的人们公议立个保卫团。费用大家公出，富的多出，穷的少出。说到你家，大家还算不错，让你特别出的少，只叫你出六角钱，我今天是拿这钱来啦!”

　　“哦!赵先生，你还不知道吗?我是穷苦人家，出不起的，半月前我给人家作了好久的工，才得了三角钱。现在吃得只剩十五枚铜元了，明天早晨还拿他去买米呢。请你向那有钱的多要一点吧!”

　　张四嫂这样苦苦地哀求着，村长不耐烦了，把脸皮沉下来说：“这是公事，那不成!你若不出，我们禀告县长，县长自然派警察来和你要的。”

　　因为警察在乡村里是很有权势的，张四嫂听说警察二字，忙说：“先生!请不要动气，我把十五枚铜元先给你，下欠的钱以后再给……”

　　村长赵先生，四下望了一望，见张四嫂实在艰苦，实在榨不出钱来了，便接了那十五枚铜元，走出门来说道：“张四嫂!下欠的钱赶快凑齐，下次来一定要拿去哩!”

　　张四嫂也没置可否。等村长走远了，她自言自语的说：“钱，土匪拿着枪向人们抢钱，村长仗着官府向人们索钱……抢钱的是土匪，索钱的是村长……村长土匪……土匪村长……”(21页)

　　张三

　　小五 牛显宗

　　张三是一个极贫穷的农人，靠租种田地过活。不幸去年闹大水灾，一点收成也没有，不用说给地主租钱，自己的生活，都不能给排了。可是地主却三番四次的和他要，而他一个铜元也拿不出，便请求地主道：“先生!过几天再说吧!你看我们每天不用说吃米，连一个米粒都见不到；先生，到了年节再还吧!”

　　说罢，地主气忿忿的说：“如果到了年节再不还，我一定要把你告了，说你抗债不还。”这样说着便走了。

　　光阴如流水一般的过去，不觉到了年关了，张三正在院子里发愁。忽然外面叫道：“张三在家吗?”张三开门一看，原来是讨债的地主来了。

　　地主说：“现在你预备好了没有?”张三道：“唉!我哪能预备得出呢!明日再给你送去罢!”地主道：“你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你到底什么时候还呢?”说着用手杖把张三打了一顿。

　　临走时说道：“我们要账的遇着这样的债户真倒霉!衙门里见!”唉!第二天，张三坐了狱牢了，因为他犯了抗债不还的罪名。(109页)

　　这本日记在当时是公开出版的，列入“国语科补充读物”。日记是两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写的，先不说写作的技巧和叙述的生动，光是这样的文字能在公开出版的学生读物中出现，就是一个时代的特征。

　　今天的小学生不会写出这样的日记，就是写出来了，也不可能公开出版。两则日记写的都是民国农村的事，一件是关于民国农村自治费用摊派的，一件是有关租佃矛盾的。

　　小学生的同情都在弱者方面，但没有以阶级的观点去评价，我以为这就是一种真实。租佃之间的矛盾最终靠什么来解决，小学生还不会懂，但他们记下来的这一个农村生活的片断对于研究民国时期的农村现实还是有意义的，至少提供了一个细节，有没有普遍性是另外一回事，但小学生的感受还是有意味的。

　　无力交租与抗债的关系最后如何调整?法律的天平向哪一面倾斜?民国农村的自治中，民与官之间的矛盾也非常突出。

　　那个小学生笔下的张四嫂，生活到了那个程度，还要负担自治的费用，如果不负担，警察就会来。张四嫂听到警察来就什么都不说了，从中可以看出警察的厉害。还有她那对土匪与村长的感慨，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村自治中的乡绅关系。

　　来源微信公众号“日课live”(ID：rike15)，本文选自谢泳《杂书过眼录》，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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