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国平
倾听我如一个人听雨
年岁逝过,时刻回归
你听见你那在隔壁屋里的脚步么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你在另一种
成为现在的时间中听见它们①
赠柳沄先生
①引自奥克塔维奥·帕斯:《如一个人听雨》
充实的虚空
我还没有勇气说空或虚无。从前我与浪漫同住
用颂赞的声音领他们到诗歌的殿里
“我追想这些事,我的心极其悲伤。”②
而我心境中颓丧的部分日渐庞大,使命
和道义,也只成汉字中一种被消闲和忽略的风景
那碎于自己镜中的美,最后被尘土焚化
我还没有勇气说黑夜的庞大,和一江渔火抽出的
锁链,和土地被捆紧的忿怒
一声极微小的呼喊,向孤寂的远方
喊来我灵魂的兄弟。但对整个宇宙
我还没有勇气说出我的唯一,我土壤的面孔
我岩石的手臂。我云的衣袖和流星的长发
我自卑之中最深的黑洞,就要被勇气填满
一切回归那把劈开混沌的斧子:我抡起的空气
我就要砸下了,它的沉重只叩醒一行诗句……
②引自《旧约·诗篇》第42篇《在异域遭难时企望神》
命名的阴谋
让我打开沉默的真相,喧哗的背影
我所思之物我不能说出,我不能说出的晕眩
正是我高居玄想之顶的平静,多么辩证的愚昧呵
我说出的,正是最真的孤寂
空气撞击出的声波被自己消解。我的肋骨
听见拳头的呼啸,我不能说出良心被击中的疼痛
不能说被疼痛揭露的伤疤,不能说
被伤疤隔开的脚步,我只说根和谜语
让我告诉你一个阴谋,诗意的阴谋
因为我不能说生和死,我的言语
已背弃了万物的欢愉之歌,因为我不能说据守和放弃
让我告诉你这个阴谋吧,那个诗人是纵火者
他点亮了他前生的遗骨,在夜色中传递
给万物当着火炬,我不能说对黑暗的畏惧
因为我自己就在传递光明的队列之中
无辜的罪孽
我失去回忆的能力。万物于我失去应有的
深度。原罪是我惊叫的胎记。我睁开左眼
被善灼伤。我睁开右眼,又被恶掐痛
于是我双眼一齐闭上。大哭。你们听见的
我来尘世时的哭声,就是这些诗句。没有眼泪
甚至没有表情,我只是一味地废弃了所有
关于死亡的沉默。我暗想那是一件多么意味深远的
奇迹!在产房时甚至没有身影
一旦来到阳光下,就被强加给了与我躯体
相似的阴暗。其实美也是我惊叫的胎记呵
暗红色的柔软歌谣,乳香和艾香混合的呼吸
我给万物带来关于生命的又一次神话
我给万物带来又一次有关真,记忆,情节和描述假的可能
它们的诚实从童稚长出,直到和白发一齐脱落
变成一座无形的塔,被封存在时光的水底
遁形的神迹
我将爱情命名为遁形的神迹,在三月
我是花朵和蜜蜂的证婚人,在三月的阳光和泥土之间
爱情更为广大,而我加剧的孤单
就要混进夜晚的齐唱,我将爱情在众生中的齐唱
命名为加剧的孤单。我将遁形的神迹
从世俗中读出,将伤口和盐分开
我将爱和恨分开,将信仰和绝望合并
我的神,只经过我,完成一次尘世的旅行
全部的旅行。被忧伤推进。被爱剥夺
我将恨作为婚姻的高潮,将庸碌撇开
我将美丽作为离散的结局。细节的空洞
平淡即品味的先知。我的神
一种关于爱情的观念,我将它遁形的化身
还原成蜜蜂和花朵,我将孤单举起
劈开无数截,植成关于婚姻的快乐树林
重复的废墟
我的思想坍圮,而生存日渐圆满
一朵贫血的杏花在这个春天完成
一次小小的埋葬。那么荷锄的美人与我何干
我不习惯经典。方方正正的日子
恒在的平庸必须在神奇中结束,那是宗教的诡辩
我只怀念一只小小的燕子,这个春天
它忘了飞回我的鸟笼
当我的思想坍圮,肉体的我堆积成
一个庞然的汉字,耙动着柳枝
围困这座城市的所有屋顶
我看见一个少年正吹着笛哨,头顶
戴一圈柳枝的冠冕,翠绿的柳枝呵
重新突破一种春天的意境
那个少年的脸红朴而稚拙
但我怎么知道它是美还是废墟!
蒙羞的词语
不敢用真诚去阅读。岁月是一本翻开的书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要尽可能深地
合上奢侈的思想,合上由哭泣而繁衍的歌唱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要尽可能深地
打断音乐的言语,将诗歌戕害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要尽可能深地
构建心灵的城堡,构建一次水和火的相遇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要尽可能深地
将夜延长,容纳良知的无限沉睡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要尽可能深地
陷入肉体的放纵,把爱情肢解成一套玻璃容器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尽可能深地
把暴力插进和善,重复同一只手的温柔和冷酷
我们所有关于生活的努力,就是一再加厚冰凉的面具
来不及用真诚去阅读呵,一本翻开的书,就要被死亡合上
逆转的静态
夏天就要来临,绵雨使我们处于忧郁和荒芜
那么井呢,它静态的刻度在缓慢地攀升
提携大地的名字,并且贯穿了如同错觉的往事
我在心里预支了接踵而来的汛期
预支了洪水,将有关生活的一切预言灭顶
万物已在安宁中消解成平淡,你不能苛求一个人心灵的
躁动,你不能苛求一枚樱桃
带走所有创痛殷红的血迹,一串被雨淹死的
词语,就悬挂在长夜的中央
夏天就要来临了,我们在春天的花朵就要熄灭
那种静态的火焰,就要烧伤我们的叫喊
那种沉默,巨大的美的重量,就要訇然坠地
那种逆转和支撑,就像一个音节陡然被
季节加重,又陡然被消解,就像生活
总让我们在喜悦和悲哀之间挤满寂静的残缺
同时的穿越
想想一支笔在纸的大地上散步是有趣的
离经叛道。或循规蹈矩
想想许多支笔在生活的大地上散步
如同森林,风在穿越,思想开始轻盈迈出
叶片上的落日,于是所有的树干一齐平庸
想想用精神的刀片在肉体上散步也是有趣的
血液做的墨水,偶尔从伤疤后羞涩地泼出
把皮肤做成泥泞,把汗渍做成脚印
把贪婪汇集于一点,沿着穴位的银币
去寻找生命。想想一个平庸的人在高雅中散步
有多愚蠢呵,在心灵里相互换置
最后交出的自己,正是别人的赐予
而尘埃已将所有的命运收藏
想想便让一个夜晚在无数的季节之中模拟孤独
我想穿越的其实何止是一种包围……
失语的飘离
对镜。我审视自己。耳朵已飘离
脸是一片空白。只写了一个寞字
嘴唇在檐下憩息。承接露水
眼睛在远处的高楼上。俯视众生
鼻子嗅出万物的秘密。在远处的街上
和垃圾筒为邻
(我的脸已活得支离破碎)
现在看看血管,它在春天的雨中流窜
现在看看头发,它在一根一根染白谶语
现在看看双手,它握着一切又放弃一切
现在看看脚,被躯体流放了的脚
把诗歌走得嘎嘎有声,正越走越远
只剩下心灵了,它绕到我的背后
捂住我的眼睛。说:
现在你猜猜飘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铺开的裂缝
我满足于一次思辩的狂想,为三月疾驰
雨就要跳过我的手指,像一只巨大的虫子
一次穿过理念的跃动,用春风
搭起美的标高。于是我们开始歌唱入夜的蝴蝶
黑暗铺开,正像我内心的花朵铺开
黑暗罩临大地而我内心的光,也同时抵达虚无:
我怀疑时间的骨头只是那停止转动的指针
我怀疑爱情的错动归于肉体,被
衍生为卑俗中可以容忍的错误。我怀疑激情
怀疑春天无所不在的柔曼和忧郁。我怀疑水的流动
在神秘之中的威胁和湮灭。呵,多么浪漫的猜测
没有具象的逻辑,如我梦中拥有一笔财富
惊醒后就搁置在手边。这是一只握着诗句入梦的手呵
如铺开的黑暗收集齐我白昼的影子,正绕过烛焰去远行
如记忆的裂缝,正放大心灵里无穷小的堕落
曲解的呈献
诗是我瞬间的化身,我献祭的礼仪
就要完结,仿佛情节就要与我的叙述巧合
这个夜晚,我的一切措辞就要在诞生中消失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告别,在瞬间之外我非我
永远的甚至不是时光,我们的未竟之责
最终全由游戏来完成,言辞闭上眼睛
它触及了我的贫乏和无知。在瞬间之外
诗非诗,而房间是我的房间,杂乱的星辰
哀悼黄昏的屋顶,事物被深埋进黑暗之中
内心的光明,消失于生还是死的诘问
我看见了一种苏醒。在思维之外戒备
我看见昆虫和树叶,在我的庭院,一齐颤动
像一片巫术的咒语。我看见被曲解的死亡
是时光和时光之间的一种衔接。我看见
我是一块碎片,就混杂在被你摔落的瓷器之中……
熄灭的叙述
我只虚构了一只蝴蝶的婚姻,把她的爱情
叙述得比美更生动。岁月柔而无骨的翅膀
从雨的音乐后走出来。我从春游的
雨点里走出来,我是那个低于尘俗又高出浪漫的人呵
我是那个低于痛苦又高出快乐的人
就像会飞的花朵,我钟爱的小女儿
我用全部春天给你作嫁妆,我用灵魂的香味
给你裁剪嫁衣,我用我的颅骨做你的洞房
就像被蚁蛀的,一种美和脆弱
我在春天对诗篇产生怀疑,只虚构一次心的放纵
用迷离翻开浪漫经典的扉页,我的文字
被创造的童话,预见了恒在的语言尺度:
在所有幻像之中,最真的便是没有幻像
就像蝴蝶和花朵,我夭折的小女儿
如果让我再虚构一次美的熄灭,它们就是心灵的灯。
雕刻的空气
多少年了,我用刀子雕刻着时间的头颅
并注入我有限的思想:我的智慧和混沌
我用灵魂雕刻一个镜子的世界,从中叫出自己
我用自己雕刻了一个诗歌的玩具仓库
我用仓库雕刻了一把锁,我用锁
完美了一种偶然和疲倦,我用诘问
完美了精神和尘俗之间一种不间隔的衔接
我用超验和警醒敲打着无限度的仰望
和沉默。多少年了,风蚀空了骨头
骨髓的水洼里惊起一只鸟儿
我知道它的眼睛和翅膀便是茫然无边的寂静
我知道它的歌唱和飞翔便是死亡唯一的证据
而被我用跌倒扶正的空气,又被继续雕刻
时间使鸟儿无形,现出鹰的秘密
空气为我们筑路,一直走进生活永远的谬误
诗人简介:孟国平,江苏泰州人,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诗刊》《诗歌报》《鸭绿江》《诗神》《山花》等发表大量诗歌及评论作品,入《中国诗歌年鉴》《90年代文学大系诗歌卷》《新中国50年诗选》等选本,著有《绝唱:守望玫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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