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笔


　　小时候常做兵荒马乱的梦

　　我总是在麦田里奔跑

　　或者卧入密集的麦丛

　　躲藏着追兵。

　　那麦子起先总是

　　用它们温柔的碧荫呵护着我

　　甚至让我短暂地嬉戏


　　但是我越长越高

　　或是那麦子竟往低里长

　　有一天它们忽然

　　落到了我的脚踝

　　即使卧倒

　　也不再掩护我


　　别无选择

　　我在麦丛中站起身

　　举起手中的枪

　　对准迎面而来的

　　敌人——


　　那枪却在手中

　　无声地化成了

　　一支笔


　　2、仰望


　　注定有一场风暴

　　会把我们吹散


　　不管飘落到

　　世界的何方

　　我们都将活在

　　各自的幸存里


　　在各自的幸存里

　　在再黑的夜里

　　以再单薄的身姿

　　我们有时也会

　　将乌云拨开

　　各自仰望

　　如同当年

　　一起仰望


　　我们仰望

　　因为相信星辰

　　还在那里

　　也不曾改变

　　和我们的距离


　　仰望中的我们

　　是一道深渊

　　是一只眼睛


　　3、阳关


　　那年在夏日垂照的

　　大道上分手

　　乐园已然沦陷

　　阳关不知何处


　　碧荫中的蝉

　　唱著浑然的“知了”

　　却不知

　　那深心已种下了

　　尖冰


　　汪洋上的清空

　　将我们各自

　　遁入的红尘

　　隔开


　　世界如巨大的磨盘

　　夜以继日地转动

　　彼此和彼岸

　　不停地被错过


　　历日 历月 历年

　　在我们心的触摸中

　　尖冰倔强地生长

　　如晶莹而锋利的顽石


　　历日 历月 历年

　　世界在辗转中

　　依旧努力前行

　　我们在不相忘中

　　摸索著阳关之门

　　却不知它将向何方


　　历日 历月 历年

　　在我们心的包容中

　　尖冰或将锻成

　　稀世之石


　　却又悄然消融

　　化为一滴

　　静谧中的宇宙

　　阳关不再


　　4、梦蝶


　　我在梦的丛林间穿行

　　带着来自祖先的追问：

　　是蝶梦着我

　　还是我梦着蝶?


　　直到不远的北方

　　一条铁链在一个母亲的

　　脖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将我从犹疑中惊醒：


　　今天只想做一只

　　做梦的蝴蝶

　　没有一只蝴蝶

　　会将铁链

　　挂上另一只蝴蝶的

　　颈项——


　　那噩梦只属于

　　让化蝶的梦想

　　永久持续的人类


　　5、惊忘


　　今夜将我从梦中惊醒的

　　是忘却而不是记忆——


　　难道这是真的?难道

　　遗忘已经，或者甚至

　　一直比记忆更加坚固?


　　如果所有的一切

　　都将被忘却劫持

　　是否还要有梦?

　　是否值得活过?

　　又将何以赴死?


　　今夜我从梦中

　　惊醒，被遗忘清晰卻

　　没有面目的容颜惊魂


　　多年前的一个漫漫长夜

　　月亮被碾成了灰色的粉齑

　　星星被击成了黑色的碎陨

　　飞散于天地与心的迷阵

　　在沦入混沌的人间纠缠

　　和失梦的青年同归万劫


　　有谁会用慈悲的手

　　轻轻扶起五月花般

　　被伐倒的头颅与肩

　　细述如是的未来和

　　正在遥遥中到来的

　　此夜的惊醒和惊魂?


　　6、圣诞


　　今夜

　　迷失的小黑羊

　　以你的羔羊之名回家


　　今夜

　　异乡人来到你的檐下

　　对着圣母呼唤观音


　　今夜

　　静默的冰雪

　　让大地上的荆冠开花


　　今夜

　　暂时忘却了

　　世间通往十字架的路


　　今夜

　　经由你的目光

　　看见了爱而不是牺牲


　　今夜

　　跟随你的降生

　　得以再次出生


　　7、山旅


　　古老驿站的窗

　　含起一双山峰

　　和旅人的双目

　　山透过小窗看我

　　我也望着山


　　擦净窗上

　　累世的尘埃

　　千年后

　　秋已太暖

　　雪化了

　　或许不会

　　再来


　　窗下的几许朝代

　　早已隐入雾霭

　　神兽和驻军们

　　也一同匿迹山林

　　城门在时光里

　　鸟羽般片片飞遁


　　而家书上的字迹

　　却仍在自言自语

　　以未改的乡音

　　清晰地诉说着

　　归途的迷津

　　咫尺间的天涯

　　和幻化中无尽的

　　通关之旅


　　8、地图


　　刚出生时你的胸怀

　　是一张地图

　　我是那地图的全部

　　在你的怀抱中


　　刚走路时你的目光

　　是一张地图

　　我在那地图中

　　摇摇学步

　　在你的注视中


　　上学时我走出了家门

　　你的脑海是一张地图

　　我在那地图中

　　朝出暮归

　　在你的牵挂中


　　长大后我离开了家

　　从故乡到外乡

　　从祖国到异国

　　你的心是一张地图

　　我在那地图中

　　摸索方向

　　寻找位置

　　在你的想念中


　　每当我开始一个旅程

　　你总会打开一张地图

　　询问我的去处

　　时时准确地找到

　　我的所在


　　后来你拿起了放大镜

　　眼睛离地图越来越近

　　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茫然中

　　你已经看不清

　　地图上的点与线

　　我在你的心里


　　渐行渐慢

　　有一天

　　你只能在我的

　　目光里蹒跚

　　每一次出行

　　都是一场冒险


　　从此我将

　　把你搀扶

　　在我的臂弯


　　当我们茫然

　　不知所向


　　爱是一张地图


　　9、故土


　　我的故土

　　是睡梦里

　　枕靠的南山坡

　　再远的漂泊

　　也不能将它移换


　　我的故土

　　是早晨醒来

　　古老乡音的自语

　　再陌生的彼岸

　　也不能阻挡它到来


　　我的故土

　　是日照中

　　旧山河的影子

　　再强的光

　　也不能将它燎烬


　　我的故土

　　是黄昏里

　　渐浓的爱意

　　再久的分离

　　也无法将它隔断


　　我的故土

　　是风雨中

　　落下的笔墨

　　再严的禁令

　　也不能遏止它发生


　　我的故土

　　是灯下

　　无眠的良知

　　再深的黑暗

　　也无法将它掩埋


　　10、诗歌


　　诗歌是语言国度里的鸟儿

　　总是朝着彼此和天堂飞去


　　诗歌是时光的隧道

　　让你从远古和我对望

　　山河年年破碎

　　岁岁情深未了


　　诗歌把死亡放在了你的身后

　　把你放在了我的眼前

　　面色如初


　　诗歌把过去变成了现在

　　把现在变成了过去

　　气息如初


　　当诗歌失去了语言的边界

　　你我落入无边的静默

　　目光如初


　　我们或许一起

　　听见了宇宙的声音


　　我们或许一起

　　就在天堂



　　诗人简介：俞淳，北京大学化学系学士、硕士，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博士，哈佛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联合项目博士后。在美国以英文和中文写作。长篇叙事诗回忆录《Little Green》获美国国际阅读协会图书奖、美国家长选择奖、加州年度收藏等十多个奖项与荣誉，被《波士顿环球报》称为一本每个图书馆应该拥有的书。2020年荣获“YBCA 100”艺术家奖，2021年诗歌和诗歌翻译分别获得美国Pushcart Prize(手推车奖)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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