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吏李维樾

　　能吏，指能干的官吏。明末江浦县令李维樾在任八年，续编江浦县志，刊印《崇祯江浦县志》留传至今，保卫江浦县城，使数万军民生命得以保全；此外，城门口设粥场赈救灾民，白马书院讲易经振兴文教，以至于离任时士民遮道挽留，如失慈母。这样的县官，称之为能吏，当不为过吧?

　　李维樾(?—1654)，号荫昌，字天栋，又字拙徐，一作拙予，别署瑞风堂主人，晚年号素园老人。浙江瑞安人，祖籍福建。五岁丧母，父亲在外教书，孤苦多病，依祖父母抚育长大。弱冠时，读书于仙岩虎溪书院。万历三十八年(1610)与林增志同学，万历四十三年(1615)中举人。崇祯七年(1634)授江浦县令，在任八年，十四年(1641)因巡抚、按察使共同保荐，擢升兵科都给事中而后离任。江浦忠烈祠供奉其神位，直至该祠被毁。

　　江浦忠烈祠在县城北门外之北门关(在今五里墩一带)，明末县境遭流寇威胁，为感念县令李维樾、守将蒋若来、应天府巡抚张国维等人协力捍寇，保卫县城而建。

(李维樾绘像)

　　说说这场县城保卫战吧。

　　明王朝到了崇祯年，气数已尽，《明史·流贼传》所谓“草野之物力已耗，国家之法令已坏，边疆之抢攘已甚”。崇祯元年(1628)始，四方鼎沸，群盗满山，秦晋大地上烽烟蔽日。先有王二、王嘉胤、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高迎祥、王大梁、神一元、不沾泥、可天飞、郝临庵、红军友、点灯子、李老柴、混天猴、独行狼、八大王(李自成)等亡命之徒一时并起，或掠秦地，或东入晋，屠陷城堡。官兵东西奔击，贼众或降或死，然而旋灭旋炽。继而王自用(号紫金梁)领老回回、曹操、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阎正虎、满天星、破甲锥、刑红狼、上天老、蝎子塊、过天星、混世王等及迎祥、献忠共三十六营，众二十余万，啸聚山西。待王自用覆灭，更多土匪此起彼伏，如洪水猛兽，蔓延大半个中国。至崇祯八年(1635)正月，各路匪首大会于河南荥阳，老回回、曹操、革里眼、左金王、改世王、射塌天、横天王、混十万、过天星、九条龙、顺天王、高迎祥、张献忠共十三家七十二营决议四面出击，革里眼等奔川、湖，横天王等回陕、晋，曹操等扼黄河，张献忠、李自成等略地东方。老回回、九条龙往来策应。

　　荥阳之东为苏皖，张献忠、李自成兵锋东向，江淮陆沉。固始、霍丘失守，寿州城被烧，凤阳皇陵被毁。事闻，崇祯帝素服哭于太庙。流贼又自凤阳围庐州(合肥)，未下，转头去攻打庐江、和州、滁州，不久，和州屠城，于是江浦报警。

　　李维樾于崇祯七年，由举人授职江浦县令。崇祯八年秋，匪警正急，李维樾积极备战，于南门外筑爽来关，于北城门外筑安固关，上为瞭望楼，旁设候馆以驻兵。又参考古代民兵制度，每里粮多丁丰者，抽一丁为兵。本里不愿当兵，出粮募之。其专习火攻者名曰铳手，计训练铳手一百五十名，民壮六十名。年底，江浦保卫战打响。

　　《江浦埤乘》载邑人张行言^①《御寇诸公传略》，记述了战争过程，细节生动，引人入胜。

　　崇祯八年(1635)之十二月十七日，贼破和州，杀人之惨，江水尽赤。贼距吾浦仅三舍(一舍三十里)。时县令李维樾公，由瑞安举人，任职于浦，倜傥有风节，与抚军张国维公少年同学，又同年中举，入官又为其属吏，故声誉日笃。

　　自庚午(1630)给事中刘懋奏请裁革驿递^②后，四方警报皆不得骤闻，以致于贼至门庭而守将有饮酒齁睡者，因此贼出入州县无所顾忌。贼既已攻破和州，李公先时所派遣侦探，仍报以贼被大创，去既远矣，其实探者畏避不去，诡作侦报也。两地接壤，而塞闻如此。

　　十八日夜，滁州太仆丞王铎^③自应天府渡江，道经城下，叩门，王铎握李公手曰：“贼至矣，尚处堂燕坐耶?”李公大骇，遂留以问计。王乃屏人与语，始知贼破和州十日状，官绅死者若干人，民人屠戮者无法计数。时严城霜柝，二人小几对谈，酒略数行，红烛燃数寸许，王铎乘马出北郭去，李公亦骑马送二十里，寒月并辔，言语甚密，人莫知者。

　　李侯急归署，料理守御事宜，修城隍，充廪库，报告上司，细说贼氛迫近，县城无守御状。此时张国维公正治师京口(今镇江)，沿江兵火帆樯数十里，仪征、六合戈甲相望。

　　九天后，李公按照惯例，举行南郊祈谷仪式，正行礼间，贼自西郊突然逼近城下。城上人喊声一片，道：“贼来矣!贼来矣!”西城门立即吱呀关闭。李公大吃一惊，急速上马，师儒同僚冠服踉跄奔走，与士女老弱争入城门，号哭之声轰震远迩。贼人远听，以为城内喊杀声起，因此犹豫不前，而东南两郊之民亦赖以入城而免于死。

　　下午三五点钟，贼众大集，踞山为营。李公轻装上城，见贼驰啸排突，百千为群，而内顾无寸兵一矢，斗大山城，危在瞬息。恰好屠夫张东保随公登上敌台，贼射来一支响箭、两支镞矢(一种轻疾而锋利的箭)，张东保手连接之，贼遥瞩之，以为城中有猛人，禁无急攻，李公亦喜其机敏，遂属之以守。既昏，贼人有号一盏灯者，援城登陴，号称绝技，十数州县城因而失陷，时正自城下猿行疾升，手附于城堞矣，张东保见之，骗之曰：“幸我接尔，不必着急。”急按其两手，挥屠刀断之。贼不胜痛，痛不欲生，积薪自焚，一盏灯遂灭。贼众愈忿，誓屠全城。

　　二更时分，有标兵一队来，开南关入之，戎装靓丽，然皆纨绔少年，又无将领，弓矢佩刀之外，肘后杂系各类弦乐器，入城只肯住宿民舍，并提供帏幛茵褥，住定后，索求酒食，大快朵颐，民甚苦之。李公忧惧不已，一夜十上羽书告急。夜五更，有厂监^④自应天府赶至城下，坐轿子里，朗声大骂曰：“老子遣尔等援城，今老回回、闯塌天^⑤等率大队而来，众号十万，不趁早遏其锋，万一俱至，城不粉碎耶?”众兵始上城，糊弄说：“诺。”

　　黎明，都督陈某自庐州大捷，班师应天，道经于浦，军容整严，旌旗耀日，李公开迎北门，犒劳甚盛。厂监在场，因挽留之，借兵剿贼，陈某允诺，厂监别去。

　　十二月二十八日，陈某遂统全军并新来标兵，开西城门，距贼营一里，督战。贼按伏不出，陈整兵以待。

　　标兵既骄怯，不谙纪律，又不受陈辖制，不久即有倦色，擅离职守。陈某亟令佥军止之，标兵散乱不顾，介驰入山，搜括民庐，淫污乡妇。俄而阵云如墨，陈某仰叹曰：“事无济矣!某提劲兵千余，击贼数万，前后经数十战，全城班师，不失一卒。不料今日命陨凶地!”顷之，伏发，标兵奔溃，杀伤过半，陈某执月牙铲督师迎战，厉气百倍，杀贼之数逾于我军。顾以愤恚，创病迸裂，仍忍痛挥铲，力杀贼酋十数人，创痛益剧，乃急麾收军，跃马大呼，投农庐引火自焚以死。时标兵大溃，相互践踏，尸满沟壑。幸而贼中讹传有某总戎统率大兵将至，因内疑不敢更进。参军某痛惜主将阵亡，归不蓐食，一军皆缟素，竟渡江以去。

　　二十九日这天,主兵既败，客兵又去，民心皇皇，益无所恃。到晚有轻骑百余人自六合瓜步来，李公坐南城上验符勘合，乃知为巡抚张国维公援兵，急延进守，其将领即佥军蒋若来。蒋不就馆帐，疾急上城，四望阒然，曰：“贼诱我也，今夜贼必援城以攻。去年破麻城亦此日也，吾今夜誓歼此贼!”于是陈兵女墙，传饭以食。不久又报厂监奉巡抚令，送大炮十余舟来，火药可用五月。李公大喜，告知蒋，蒋欣然曰：“是主帅支持先生，并助我成功也。”

　　夜二更，城中居民家家户户皆备了除夕酒食送到城上，慰劳士卒，士卒多醉饱。诸生熊国玺乘醉登城上，据女陴骂贼。贼有援城者已潜杀醉卒，取其盔甲，混入队中，以为内应。猝遇熊生，生醉且甚，瞋目叱之，曰：“尔非流贼乎?”贼惧其泄露消息，挥刀砍之。生大呼曰：“城上有贼!”疾走云梯十数级，贼追而杀之。蒋守西城，闻变，急忙指挥将士严阵以待。贼挥石击蒋，门齿尽落。蒋忍痛语众曰：“尽力杀贼，贼未伤我。”于是两腋各夹起一门巨炮，令左右点火，火光腾越，照见贼众如蚁爬满城墉，离城头只差一二尺矣。蒋乃放下所挟炮，用胳膊撞击女墙，连堕二十余堵，贼之攀垣者尽坠压而下。更以两膝跪立，以当炮门，架红衣巨雷，连发之，烈焰飞烁，贼遇之尽成齑粉。喊杀之声，震拂天地。独蒋山立，全身在火药中，须发焦赤，不稍移动。自夜达旦，炮不绝声。又令军士短兵执炬，环阵周城，遇无腰牌者尽杀之。贼遥望之，疑为天神，畏怖宵遁。明晨视之，竟拔营而去。

　　新年初一，为崇祯之九年(1636)，抚军调发粟三万斛、草十万束，授蒋以守御方略，且驰书于李公曰：“方今贼寇充斥，攻城陷郡，所在瓦解。李公忠孝武勇，务竭力以保孤城，功在社稷，实有庆焉。佥军蒋若来忠勇兼全，宜同心协谋，以图制胜。今仍令驻军贵邑，分兵据险，南倚天堑，使不得窥伺京都；北扼滁淮，使不得震惊陵寝。君侯图之。”李公得书，往佥军帐中。时日方旦，佥军左持弓，右握刃，血凝濡两手，不可强释，诸校卒正以酒沃之。蒋徐徐张目瞪视曰：“杀贼何如?”李公近前慰劳之。

　　其后一道登楼瞭望，只见积尸盈野，血流成渠。近午，贼料城必不可破，乃纵火焚民庐舍，西南二郊，靡有孑遗。七日大火始息。

　　正月二日，流贼终于撤走。蒋率军追逐四十里外，惟见残胔断骼糜烂山野，皆中炮所伤之贼也。

　　后二月，流贼由舒城、巢湖袭滁州，相互告诫毋犯江浦尺寸土。

　　在江浦城保卫战中，县令李维樾战前所训练民兵(铳手、民壮)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毙伤流贼数千。民众亦登城相助，屠户张东宝手刃“一盏灯”，富室子弟王臣忠杀三贼，孝廉刘日珽率子弟守城，中流矢二，得未死。武生杨五云日夜练民兵，寇至御之，无不以一当百，久战乏援，卒为贼杀。李维樾乃一介文士而已，于流寇兵临城下之际，勇于担责，巡逻城上，逢人作揖，委曲求全，终于求得城池完璧，民众死里逃生，免遭涂炭，其功可谓至巨矣!

　　战后得知，贼首九条龙亦死于江浦之战。或曰：屠户张东宝所杀非“一盏灯”，乃贼首九条龙。

　　据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一载，崇祯八年底，带兵围攻江浦城者乃八大王也，八大王者，乃流贼之首李自成也。^⑥作者高度评价李维樾，曰：

　　“流寇蹂躏南省，如颍州、凤阳、巢县、舒城、庐江、无为州、和州等处，所至破灭，屠戮人民，不可胜计，其仅存者不过寿州与庐州耳。然庐州犹或城坚易守，至于江浦，斗大孤城，靴尖可倒，乃能固守无虞，抑且追贼鏖战，李公胆智高人一等矣!”

　　明清鼎革之际，李维樾仍为南明小朝廷呕心沥血数年，直至目睹内中太多腐败，深知大势已去，清顺治三年(1646)，弃职归里，作《观潮示训》诗云：“潮消云散仗周天，明月清风适自然。浊浪澄波同一水，课孙教子事桑田。”不久皈依佛门。生平除编纂《崇祯江浦县志》，另著有《折冲纪述录》《格言纂要》《瑞凤堂讲录》《督槽行草》《独峰唱和》《谏垣奏议》等，与林增志同纂《忠贞录》，录入《四库全书》。

(何光明摄影：李维樾墓，在瑞安桐溪)

　　其墓地犹在，并于1990年列为瑞安市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

　　李维樾好为人师，常讲学于江浦白马书院，又最爱与诸生讲《易经》。据说，当时习《易》者闻之，觉前所未闻；不习《易》者亦觉言之有理，受益颇多。难怪他老人家晚年能忽然看透一个事实：明朝清朝，哪一个是百姓的王朝?所谓明月清风适自然，所谓浊浪澄波同一水，《观潮示训》一诗，旨意深矣!

　　2022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