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浦知县邵颿①的诗集《梦余诗钞》能够保留至今,确实不容易。去世前数年,邵颿选辑自己一生的诗歌创作,抄录成册,不久撒手人寰。其独子援例得候补少尹(州县辅佐官),贫困潦倒,无力赴任,打算出售亡父遗稿,凑一点盘缠,邵颿弟子梁钺闻讯赶来,慷慨解囊,竭力保全了业师的毕生心血,时在道光十六七年(1836—37),距受业师门之嘉庆二三年(1797—98),相隔近四十年!梁钺有心刊印,然而财力不足,一拖数十年,担心年近八十,风烛残年,于是将老师的诗稿托付给朋友张鹤宾,鹤宾正拟筹资刊印,“红羊之劫”铁蹄临近,书商闻风而逃,诗稿散佚。乱平,张鹤宾满世界寻找邵颿手稿,终于得知所在,而对方满世界要价,鹤宾只能出重金购回,于是找地方名家天津人梅宝璐(字小树)删订以便出版。此删订稿又为天津人沈兆淇(字竹生)所睹,惊喜之下,慨然独资刊印,时在光绪三年(1877)。从嘉庆十四年(1809)邵颿定稿起,至此成书已过了六十八年!②
(《梦余诗钞》封面)
邵颿(1750—?),字无恙,浙江山阴人,乾隆三十五年庚寅(1770)中举,五十一年(1786)任江浦知县,五十七年(1792)任无锡金匮知县③,遗著《梦余诗钞》诗稿八卷④,另编纂有《历代名媛杂咏》传世,乾隆间刻本,今极罕见。《江浦埤乘》载,邵颿在任期间,“尚质崇礼,政简刑清。暇日栽花赋诗,与诸文士谈宴,时推为文章宗匠焉”。虽寥寥数语,但敬重之意在焉。一是“尚质崇礼,政简刑清”,一是“栽花赋诗,文章宗匠”,总之,做官而不扰民,做人而好风雅,其精神状态与所谓“康乾盛世”的社会环境大体吻合。
诗人在任两三年间差不多跑遍了江浦各地的山山水水,并诗之歌之。县衙北倚凤凰山,秋高气爽时节,诗人常呼朋唤友赏月山上。这一年中秋前夕,诗人作诗《十四日夜复集凤皇山看月》,如下:
秋月夜夜佳,何必在三五?
况此乍满轮,已向碧峰吐。
振衣凌千仞,环郭俯万户。
烟光涨川谷,霞色散荆楚。
须臾云散尽,万里湛空宇。
狂呼招谪仙,一去已千古。
月是太白影,酬此金陵醑。
胡不骑鲸游,历览横江浦。
辉辉萤上幔,肃肃雁遵渚。
坐听松风吹,千崖月正午。
“坐听松风吹,千崖月正午”,诗人的心态是从容而闲逸的。
西华山在县城西约十里,风景秀丽,多名胜古迹。山凹里有响铃庵,邵颿做知县时,已显得荒僻,其诗《偕春林、奕三游响铃庵》,为今之读者提供了乾隆末年该寺庙的景象,分外珍贵:
一径入空翠,四山递夕阳。
林深不见寺,但闻丛桂香。
石随云影活,树带泉声凉。
到门坠翠羽,绕屋交修篁。
遇彼栖霞僧,渡江浮轻航。⑤
为言幽邃境,名迹久已荒。⑥
山深至者少,留此枯木堂。
花开卧野雉,雪霁啼山狼。
一空泯群有,所贵机心忘。
闻言感元理,举足登道场。
满院塔铃语,浩浩山风长。
丛桂飘香,泉水潺潺,满园子塔铃声叮叮咚咚……可惜,这座寺庙毁于近现代的人为劫难之中,旧址上如今只剩下几棵银杏树,每至深秋,黄叶满地如茵,沙沙作响。
黄叶岭,今名黄山岭,地处老山中段峪口,明初于此凿山以开驿道,沟通江浦县城与滁州清流关。知县邵颿曾因公多次往返此地,其诗稿中有写黄叶岭诗多首,兹选读《黄叶岭晚归》一首:
一径入高岭,四围黄叶声。
马随孤鸟上,寺与白云平。
月出松将卧,山空石欲行。
晚烟低未合,隐隐见我城。
诗人身为知县,才有资格亲切地说“隐隐见我城”。今老山南麓弥望的是高楼大厦,再也不能见到山下数公里之外的江浦县城了。
浦口城西南郊之珍珠泉开发已久,给诗人留下了寂静清幽脱俗的印象。《游珠泉》诗如下:
一路细泉响,夕阳穿乱峰。
偶从草舍过,时与桃花逢。
珠沫石根上,碧云波底重。
晚风出谷口,已打孤舟钟。(孤舟,庵名)
旧浦口城东门外,有马氏临江楼。楼主人马偲,袭先世指挥职,有文武才,当明末流寇四起,常于午夜拔剑起舞;明亡后,易装为道士,居所筑临江楼上,饮酒赋诗,狂歌痛哭,足不履清朝之地凡三十年。此后,这里又曾演绎过许多寻寻觅觅哀哀怨怨曲曲折折的故事。邵颿也多次登临,并留下许多诗篇。自己常来,也带过朋友来;早春时节来,深秋也来。兹选读其《题临江楼,示马玉树上舍》如下:
白门烟霭散晴空,匹练江光望欲穷。
高堞半围秋岭上,远帆层进夕阳中。
六朝尚拥鸡笼翠,九月新添桕树红。
闲爱危栏凭拍遍,渚鸦惊起角声终。
邵颿的诗大气雄浑,境界高远。登临江楼上,只见金陵城北,白门历历;鸡笼山翠,秋又添红:这是远景。夕阳远帆,匹练大江;城堞半见,角声惊鸦:这是近景。六朝古都,往事如烟,临江眺望,栏杆拍遍,一切尽在此短篇中,言有尽而意无穷。
志载诗人闲暇之余,于县衙西园中种植梅花四株,春种秋耘,精心呵护,待到冬来,寒风四起,天欲雪未雪,梅似开非开,忽然一夜晨醒,花开雪中,暗香四溢,人的辛勤终于获得天的回馈,其喜悦之情难以想象。于是有《梅花树下放歌》:
万木脱尽梅花开,四山晴雪香风来。
人生当此须痛饮,梅花一朵酒一杯。
西园本无梅,一一手所植。
见山亭畔三四株,春风吹花各异色。
老梅十月先作葩,破寒齐放檀香花。
玉英雅宜云掩映,铁干不为风低斜。
一株绛萼一冰蕊,双双对立山亭趾。
交柯互映白间红,有如雪后轻霞起。
墙西一干高七尺,色香格韵尤奇绝。
直是仙人萼绿华,海云淡衬霓裳碧。
曾闻张景修称为清客如朋俦,又闻曾端伯呼为清友数晨夕。
我今幸有四梅护书巢,客耶友耶皆作忘年交。
举头望青天,明月照梅树。
见月不见花,花在空明处。
卧龙山下贺湖曲,月中雪满溪南屋。
绕屋千树万树梅,无人花照溪纹绿。
长安范晔驿使稀,襄阳孟浩胡不归?
林逋西泠迹应少,何逊东阁人已非。
故人契阔故山远,连朝雨雪岁时晚。
十年薄宦江南游,每见梅树生离愁。
我愁如此花不知,一年已到花开时。
对花一笑愁何有?梅花酬汝一杯酒。
上元县(今南京)人吴思忠(字孝侯),画家,也是诗人,与邵颿交往深切,初为其客,终为其友,曾作诗《无恙明府手植红白梅花四本于珠江官署,余为补图,兼系以诗》,与之唱和:
衙斋高枕凤皇山,流水声中公事闲。
剩有俸钱三百个,栽梅清韵杳难攀。⑦
邵颿对梅花真的是情有独钟。请读其另一首写梅诗《吴孝侯偕葛翘圃明府、王秀才、周上舍老梅庵看梅,归写梅花图见赠,并出诗索和,为赋长句》:
六峰山中仙人梅,老梅只为仙人开。
种梅仙人去已久,看花仍有仙人来。
我爱仙人如梅花,九嶷山下萼绿华。
夜飧霜雪朝餐霞,又爱梅花如仙人。
风姿绰约姑射神,冰肤常晕千年春。
狂呼仙人不可遇,羡君已见仙人树。
此乐不减蓬莱巅,玉梅花下皆神仙。
王乔吹笙下碧天,紫阳驾鹿招苏元,葛洪笑拍吴刚肩。
斫取一枝入素手,拨墨化作山中烟。
醉写梅花图,高咏梅花句。
月中乱踏梅花去,花光上拥红云居,仙人只在花开处。
袖间携得灵岩归,峰峰雪满梅花路。
诗中“老梅庵”不知所指,而“六峰山”即老山东北段之定山,今名顶山,可见此诗写的定山之寺庙里老梅盛开的图景。“风姿绰约姑射神,冰肤常晕千年春”,是写梅花,似乎写的又是赏花的仙人,似醉还醒,惝恍迷离,充满浪漫色彩。
当时常与诗人唱和往来的人物,除了上元人画家兼诗人吴思忠,尚有时任上元知县张五典(字叙百,号荷塘)、其后赴任苏州府长洲县知县的葛翘圃(名建楚)、江浦县训导彭戭(字稼山)诸人,皆为一时俊彦。邵颿与彭戭(松江府华亭县举人)并有续编县志之宏愿,后因邵颿离任而作罢。
邵颿之继任者,名叫刘永标,福建长乐人,进士,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二月到任。不久发现县财政账簿显示“亏库金二万余”。库金,就是国库账上的公款。不知道刘永标为何不具文告发此事,而是选择默默地、日积月累地、省吃俭用地填补这个巨大的“财政窟窿”,十二年后,待到为前人揩干净屁股后,托病(也许是真病)辞职,从此归隐家乡。谓予不信,请读《同治长乐县志·刘永标传》⑧:
刘永标,字良瑞,一字次北。父廷举,安贫力学,笃行工文,由二刘村迁会城,家焉。永标幼承家学,与弟永树并擅文名,有“二难”之誉。登乾隆五十二年丁未(1787)进士,即用江苏。值林爽文滋事,奉檄运粮,浮海至厦门。差竣,授江浦知县。邑小民疲,前官亏库金二万余。永标受之,躬行节俭,随时弥补。宅心仁恕,罪犯在大辟者,必原其不得已之情,以故遇赦辄减等,十余年未尝决一囚。邻境有越狱者、伪刻印者,获之,仍归邻县,不忍以同官降谪,博一己迁除也。嘉庆四年(1799),补款已足,遂引疾归,卒于家。
《长乐县志》认为刘知县“宅心仁恕”,即使犯了“大辟”死罪,也设想该犯是否有“不得已”的情节,遇到国家大赦,立即予以减刑;又不肯踩着同僚的肩膀向上爬。这样的厚道长者,当然不宜待在官场。
权贵玩法逃税,官员借机贪腐,民不聊生则逃亡他乡而“逋税”,都会造成财政账面亏空,总之这笔亏空不能全然怪罪于前任知县邵颿。但比较继任知县刘永标之忍辱负重鞠躬尽瘁的工作作风,邵颿当然难逃“追讨不力”之责。
用今天的时髦话说,邵颿的工作作风有点“内卷”,面对“历史”的责任,取的是“躺平”的方针,衙署种花,佳节雅集,广交朋友,周游四境,饮酒赋诗,足迹踏遍辖区内外,诗中却罕见表现民众的疾苦。当然,彼时知县的内卷、躺平或者叫不作为,反而成全了民众的安居乐业。无为而治,治大国如烹小鲜,曾经是道家的政治理想,邵颿是否也信奉着这样的为政理念呢?
邵颿晚景凄凉,诗稿托付儿子后不久即离开人世。幸而遗稿《梦余诗钞》苟活下来,能不断地告诉读者,曾经有一个人,曾经到过许多地方,曾经写过许多诗,曾经有过一种别样的活法,以及其他。
2024年8月9日
①颿:《中华大字典》,音帆,马疾走也;音义同“帆”。
②此过程表述,依据《梦余诗钞·自序》《梦余诗钞·跋(梁钺)》《书梦余诗钞后(沈兆淇)》等。
③金匮:县名,雍正四年(1726)析无锡县东置,民国元年(1912)废入无锡。
④邵颿《梦余诗钞》手稿影印本今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28册,第637—720页。
⑤句下自注:庵系栖霞寺下院。
⑥句后自注:山有石龙岭、玉井泉、南园草堂诸胜。按,西华山诸胜皆记载于《江浦埤乘》。
⑦《江浦埤乘》转引自吴思忠《清溪草堂诗集》,吴思忠诗集盖已失传。
⑧文见《同治长乐县志·卷十五·列传四·刘永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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