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方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明清时期江浦县25名进士》,提到胥庭清,说:“清朝江浦县第一个进士是胥庭清,字永公。其父胥自修为明朝官员,明亡时殉节而死,其同胞兄胥庭治一家五口也投水殉国。但一年后,顺治四年(1647),胥庭清就成了清朝进士,任余姚县令。当时县境内反清战士漫山遍野,他单骑入山招抚他们归降清廷,后被提拔为工部主事,又升为员外郎,担任龙江关榷税。辞职后,住在金陵城里。与胥庭清相比,进士陈观光、陈谟父子的‘脊梁骨’就硬朗了许多,把功名利禄也看得很淡。”

  其后读到有关胥庭清的更多材料,尤其读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有关“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的议论,觉得我的那篇文章对此人评价过于简单,非议过甚。我怕古人的魂灵犹在,日夜盯着我的笔,尤其是怀着幽怨而亡的死魂灵,因此常想着与其时常为之忐忑,不如再写写此人,努力还原其真实面目,对其人生道路的选择做出恰当的评价。

  胥庭清,字永公,江浦人(一说江宁人),明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中举,清顺治四年丁亥(1647)进士,五年遭遇“毛重倬等坊刻制艺序案”(清初文字狱案之一),据《余姚县志》卷十八《职官表》,六年(1649),胥庭清任余姚县令。显然,他幸运地很快就脱身文字狱,重新走上仕途。在余姚县令任上,大约感激于清廷不杀之恩,他表现出卓异的胆识和治政才干,一是如前文所述,曾“单骑入山”招抚余姚县境内反清复明战士,一是大歉之年,及时发粟赈济饥民,一是余姚乃久乱之地,任期内“百废具举”,被誉为“一时能吏”。任满后“以卓异”擢工部主事,不久升员外郎,外派至金陵城督理龙江关榷税(其职权类同今地方海关关长),不取羡余。所谓“羡余”,乃巧立名目征收于民而官员可以合法瓜分的财物。致仕(退休)后,寓居金陵,善事寡母,友爱兄弟,全家一百多口人吃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人称“孝友”。

  据专家考证,胥家之金陵寓所在玄武湖南侧,地名胥家大塘。清代甘熙《白下琐言》谓:“鸡鸣寺之阴,近台城处,有胥家大塘,蓄水冬夏不涸,环塘有田近百亩,蔡友石观察购为屋舍,名之曰晚香山庄,今废。”民初陈诒绂《钟南淮北区域志》有关于胥家大塘记述,云:“(鸡笼山)旁有胥家大塘,为乡贤胥自修园址,今皆为蔓草矣。”据《南京地名大全》记载,“(胥家大塘)后成街,街以塘名”。至民国《首都志》,以谐音更名为“西家大塘”。

  据余枢《万历江浦县志》,胥庭清祖父胥应午,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岁贡生,父亲胥自修,举人。或许从自修(庭清之父)这一代人始迁居金陵城胥家大塘,故而佟世燕、戴本孝《康熙江宁县志》称之为“江宁人”。该书卷十《人物传·节义》作《胥自修传》,大意如下:


  胥自修,字二如,江宁人,万历四十年壬子(1612)乡荐(中举),授曲阳县令。恺悌廉能,勤恤民隐,为三辅最。丁艰,起复,补宜黄令。值奸民劫掠,多方捕获,欲置之法,有夤缘纵以出柙者,坐是与当事忤,拂衣归,曰:“吾为民兴利除害,他何恤焉!”百姓攀辕,至今尸祝。家居饘粥不继,惟以诗书自娱。久之,左迁衢州府检校,转光禄监事,尚未离衢,值国变,具冠服北面肃拜,自是绝粒。子弟劝之,不顾,曰:“吾惟一死报朝廷而已。”八月三日,城陷,端坐不移,为众兵所杀。家人仓卒,即于坐处掘土埋之。月余事定,乃收敛。时天气犹热,启视,面目如生,众皆惊叹。


  据《雍正江浦县志》,其长子庭治与妻任氏携子时逢、时迎及幼女,一家五口,避兵于溧水桑园圃,闻凶讣,相继投水死。五尸互结不可解,乡人乃合一大墓瘗之,远近无不感悼。“忠孝萃于一门,烈哉!”祖孙四人木主后被供入江浦县忠义祠,南明王朝追赠胥自修谥号“节愍”。

  胥庭清为胥自修次子,崇祯十五年壬午科(1642)中举,假设20多岁中举,则约生于万历四十五年(1640),可见父亲绝食殉国时(1646),庭清已经成年。胥庭清于顺治四年(1647)已成进士,可见庭清于上年冬参加清廷科举考试之时,父亲尸骨未寒。对于此类有乖情理之举,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有如下解释,颇令人同情与共鸣,摘要如下:


  “盖建州入关(指清兵入关)之初,凡世家子弟著声庠序之人,若不应乡举,即为反清之一种表示,累及家族,或致身命之危险。否则陆氏虽在明南都倾覆以后,其旧传田产,未尽失,自可生活,不必汲汲干进也。关于此点,足见清初士人处境之不易。后世未解当日情势,往往作过酷之批评,殊非公允之论也。”


  生或死,乃为人生之最大义。孟子“舍生取义”之说,为儒家至高无上的道德理想,而司马迁“忍辱以生”,又未必能视作一味苟活。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理人皆知之;然而人皆有一生,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理人未必知之。胥自修不食周粟,可算作舍生取义;其次子胥庭清忍辱以生,或许就为了胥家一脉相传。泰山耶?鸿毛耶?

  胥庭清任职余姚县令期间,“单骑入山”招抚抗清战士,看上去是为清廷效力,何尝不是惜乎生命,避免无谓的生灵涂炭?任职龙江关榷税,财物不苟取,民众不骚扰,自谓“予虽奉朝命为使者,然父老皆吾乡党,起居不宁,非吾志也”,兢兢业业,只做好官;退休后,把家里近一百口人团结在一个屋檐下相濡以沫,当然与其生死观有无法对外人道的深刻联系。

  苟活者,苟活于世,其内心痛楚是难以言说的。胥庭清有诗集《听江冷署》传世,白梦鼐为作《序》,落款时间为顺治十三年(1656),表现作者早年仕宦生活。薄薄的一个小册子,仔细阅读,应该是能多少品味到一个“苟活者”的复杂情绪的。


  《次江浦数日有待》二首:

  其一

  雪意满山城,游云四望生。

  留人三日宿,归梦半江情。

  细雨晴还落,寒风夜作声。

  此怀愁不尽,聊且一樽倾。

  其二

  城在大江边,江声山气连。

  去云来云树,欲雪未雪天。

  相对原无主,此中何所牵?

  寒禽飞不语,带雨过庭前。


  读者今已无法知道诗人住宿江浦三天的原因,更无法知道诗人“有待”什么,只见雪意满城,游云弥望,欲晴还雨,寒风夜作,一樽酒怎敌得了内心无尽的忧愁?

  一座孤城,背山面江,天上有欲雪未雪的云,地上是蓊蓊郁郁的树,相对原无主,此中何所牵?天地无声,寒禽不语,无人能告慰诗人内心的迷惘与困惑。

  这座县城里(如果他确属江浦人)可能有他读过书的学堂,衙署、街巷、祠堂、庙宇里留下过胥家数代人的足迹,而今祖父、父兄、大嫂、侄女……多少亲人生死暌违、阴阳相隔,冬雨可能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吗?


  再读《燕子矶候风》:

  停帆带雨燕矶游,怪石参差出渡头。

  青霭未开新酒舍,白云犹锁旧僧楼。

  洲前芦影惊飞鹭,树杪波回逐戏鸥。

  纵目江涛多少恨,渔舟独自击中流。


  诗人欲过江北上,因阻雨而登临燕子矶,同舟的旅伴可能尚在关注矶边的新开的酒肆、白云里的僧楼,以及洲前的芦苇、沙滩上的江鸥,惟有诗人独上矶头,举目四望,慨叹滚滚江涛里埋葬过多少遗恨!末句“渔舟独自击中流”,不禁让人联想到东晋祖逖击楫中流、矢志恢复中原的故事。诗人是欲借此含蓄地表达“复明”的愿望吗?


  读其七言绝句《渡江》:

  听风不尽水潺潺,晴日烟云船往还。

  两岸芦声霜后弱,隔江濒望旧时山。


  山本无新旧,“旧时山”乃因物是人非,诗人丧失父兄亲人之痛、缅怀故国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读五言律诗《吊岳庙(汤阴城内)》:

  钟灵天地异,登拜恍如生。

  庙貌咽寒日,松痕淡古城。

  忠魂千岁在,正气一潭清。

  读罢碑前句,伤心旧宋京。


  孟子主张“知人论世”,同样道理,欲读懂诗句“忠魂千岁在,正气一潭清”,必须记得诗人的家世。这首诗当然不单是悼念南宋岳飞,何尝不是对生身父亲的追悼!“读罢碑前句,伤心旧宋京”,诗人伤心的当然不只是“旧宋”,更是父兄为之捐躯的“大明”。还有人读出尾联里“潜怀复明之志”,仁者见仁吧,未必不可能。

  明末清初士人之绝大多数无时或忘故国之思,至于复明之志,我相信士人之绝大多数渐行渐远渐淡忘。当时,作诗文者若能小心回避,读诗文者若能慧心会意,而新朝鹰犬能不深文周纳,则两两相安,终究天下太平,否则文字之狱迭起,社会动宕,人心浮动,终究两败俱伤。此为肉食者不可不汲取的历史教训。

  读胥庭清《听江冷署》,研究胥庭清这类人物,有助于了解明清朝政更迭时期士人的日常生活及其复杂心态,也有助于今人“神入”历史现场,从中汲取更多的文化营养。


2024年7月10日


  注:

  ①(清)项维正等《雍正江浦县志》卷之七《胥自修传》;(清)吕燕昭修、姚鼐《新修江宁府志》所附《校勘记》(《金陵全书·新修江宁府志》第744页)。

  ②参见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胡坚博土论文《胥庭清和听江冷署》。

  ③《江浦埤乘》卷二十五《胥庭清传》;光绪《余姚县志》卷二十二《名宦》(刻本第19页);王氏《江南通志》(刻本第29页)《人物·江宁府·胥庭清传》。

  ④《南京稀见文献丛刊·金陵琐志九种·终南淮北区域志》第368页。

  ⑤胥应午:据余枢《万历江浦县志》卷三,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岁贡。

  ⑥稍改动,原文见《金陵全书·康熙江宁县志·卷十·人物传·节义·胥自修传》(第614—615页)。

  ⑦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8月第1版下册,第1118至1119页。

  ⑧袁枚《乾隆江宁县新志》卷二十《治行传》:“胥庭清……以卓异征入为工部主事、员外郎,督龙西新钞关,关在金陵上新河,为桑梓近地,庭清示曰:‘予虽奉朝命为使者,然父老皆吾乡党,起居不宁,非吾志也。’其经过,居民坐卧自若,勿为致敬以顺,人皆称之。”

  ⑨参见《晋书》卷六十二列传第三十二《祖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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