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靖逆侯张宗仁妻高景芳,生活于康乾盛世,但所谓盛世,并不保障个人生活的福祉,更无法保障个人的感情生活的快乐。
读高景芳的诗赋集《红雪轩稿》,读者能深深感受到她的感情世界的丰富、细腻、朴实……一个形象典雅、品德淑慧、个性鲜明的古代贵族女子就会从历史的深处翩翩地向你走来……然后与你擦肩而过,留下一个美丽的倩影,令人怅惘不已。
对母亲的爱,是高氏感情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高氏以赋的形式深情表达对母亲耳提面命、女红诗书、辛勤教诲的感激。
慈训苦辛赋
缅昔娇小,依于慈亲。言动必诲,告诫维勤。御下以简,事上宜诚。行偕保傅而深自敛藏,止须闺房而起居有恒。授以诗书,诏之诵习;教以针黹,命之组紃。外内之别尤肃,姻戚之谊应敦。盖朝勖而夕勉,亦冬课而春程。时虽弱龄,颇加遵守。习劳机杼,循礼趋走。执管临书,拈针学绣。历暑与寒,月将日就。既翰墨之稍谙,笺素娱心;复刀尺之俱娴,女红在手。烹饪兼工,范模咸受。每怀慈训之周详,靡叹我生之多疚。
逮夫髫年,识见渐专。提命倾耳,定省随肩。却珠玉而弗御,性甘朴素;对梨枣而必让,分喜和谦。赋咏篇章,窗下之文房晨列;剪裁花卉,钗头之彩胜①春悬。艺兰树蕙,娱椿奉萱②。姊与妹兮雁列,兄及弟兮翎原③。凡闺帏之承顺,悉柔婉之宜然。
爰当及笄,良姻早缔。谨设鼓钟,肃陈璧币。值吉时以启行,遂辞家而从婿。舟楫逢迎,江山迢递。自临川而达于泖水④,离雄堂以至于军署。怅父母之隔面,瞻舅姑而是倚。敬修榛栗,恭施巾帨⑤。温清弗懈,劳瘁遑计。虽有妾侍,洽弗及昵;即对婢仆,威不如惠。凉滫髓⑥之必亲,庶甘旨之可继。匪独竭力于事奉,亦且尽心于交际。亲志允安,妇道斯殚。
身处贵盛,迹类单寒;门施棨戟⑦,乐非绮纨。其间往事之堪忆,固已荼苦之万端。矧姑逝而翁殂,恨剜肺以摧肝。忧澒洞⑧而莫解,泪淋浪而未干。念吾父之既殁于王事⑨,痛吾母之复罹乎终天⑩。生愧不克致其养,死又不能凭其棺。徒兀兀以自伤,只凄凄而眇欢。
偶由今以溯昔,愁与愁兮相接。忆待字于红闺,暨作嫔于侯嫡。意惨惨而不舒,衷郁郁兮莫释。食当案以咨嗟,病需人而扶掖。苟念及于平时,何此躯之多厄。聊作赋以自宽,系何人之能述!
这篇赋写得层次分明。先说耳提面命,慈训周详;再写于慈训中长大成人,知书识礼,孝顺父母,兄妹姐弟和谐相处,互相提携;三写“爰当及笄,良姻早缔”,辞家从婿,恪尽妇道。第四节起笔锋一转,写渐入家庭悲剧之中,亲近之人先后离世,虽身处豪门,然生活悲戚而孤寂。先是“姑逝而翁殂”(二十二岁时婆婆去世,二十九岁公公去世),间以丧父(二十五岁时),继而丧母(三十五岁)、亡兄(三十六岁)。丧母之痛最为不堪承受,“生愧不克致其养,死又不能凭其棺。徒兀兀以自伤,只凄凄而眇欢”,以至于“意惨惨而不舒,衷郁郁兮莫释。食当案以咨嗟,病需人而扶掖!”
高氏对张侯的母亲(自己的婆婆)张太夫人也满怀敬佩之心。高氏《诲女四章》,为时年七岁的女儿而作,其三诗云:“爰有内则,圣训宜从。鸡鸣就盥,火灭修容。裕此懿行,蔚为女宗。汝母弗德,颇知谨恭。针黹粗谙,文辞眇攻。荷天之庥,仰膺荣封。虽席丰盛,恒歉于胸。缅怀曩昔,君姑肃雍。深深壸阈,巍巍鼎钟。云胡弃我,失此芳踪。”高氏希望女儿既能娴熟针黹,又能攻研文辞,但自觉“虽席丰盛,恒歉于胸”,因为她心目中有高贵的榜样在,于是她谆谆告诫女儿更要能取法其祖母,“缅怀曩昔,君姑肃雍。深深壸阈,巍巍鼎钟。”高氏敬重的是婆婆身上流露出的“肃雍”气度,因而不由不惋惜其早逝,诗以“云胡弃我,失此芳踪”作结,一咏三叹!
AI制图:晚年高景芳想象图
长兄高铃之死,让高氏陷入持久的悲伤,许多年不能自拔。高铃,贡生,康熙五十二年(1713)任广东韶州知府,带着妻儿(嗣子)、寡母高高兴兴地赴任,路过金陵,兄妹相会,母女相聚,讵料未及三年,母亲病逝,迨高铃护送亡母灵柩返乡,路过金陵,兄妹再见后不足一月,竟然亦病死于途!高氏《祭母夫人文》曰:
丙申季夏,烈火柔金。
兄扶母柩,底于石城。
分当奔赴,泣血尽诚。
何期病躯,孱弱伶仃。
跬步之地,需人乃兴。
升舆复下,彷徨屏营。
曾未一月,兄病亦沉。
毕命旅次,闻见酸辛。
况儿同胞,痛深鹡鸰。
尽伤心骨,悲泪至今。
高氏七言排律《哭大兄十一韵》,今人读之,仍不能不为丧事相继、家之不家之惨况落泪!
扶榇江行路几千,相逢兄妹各悽然。
庄开老屋淹行李,寺谒高僧供法筵。
苴杖往还才数日,旅魂冥漠忽归泉。⑪
禄堪养母母先逝,忧开伤生生竟捐。
寡嫂抚灵头抢地,病躯闻讣惨呼天!
萧萧囊箧嗟廉吏,渺渺程途依破船。
哀痛此时惟骨肉,慷慨何处觅豪贤?
身前未满官三载,归去浑无屋半椽。
视殓弟年方弱小,随行妹苦更缠绵。⑫
拼将清禄聊相助,远送双棺返旧阡。
高氏一门以忠孝清廉传家,伯兄高铃死后囊箧萧然,清河老家,无屋半椽,渺渺程途,惟依破船,赖高氏解囊相助,寡嫂方能返“双棺”于“旧阡”!高氏仲弟高钰不由慨叹:“若非吾姊,孝友危矣!”什么叫“孝友危矣”?就是说若没有长姊高氏相助,恐怕丧礼无以成之,兄弟分崩,家将不家矣!
伯兄对高氏有提携之谊,因此高氏于诸兄弟之间,独对伯兄怀有最深厚的情感,高氏作诗《七思》,每一篇皆令人伤心,“其四”思亡兄,哀其早逝,读者的眼泪也会跟着高氏潸然而下:
落地为兄妹,同胞惟尔我。
承欢十八年,温清宁敢惰。
兄前妹随后,妹右兄在左。
有行遂相远,南北各迁播。
忽闻膺简命,江干泊画舸。
不惟庆荣华,且得叙坎坷。
莅任未三年,灾来不能躲。
才兴陟屺悲,又罹赋鹏祸。
穷途遽沦亡,骨将破衾里。
思之肠欲断,家业忽焉堕。
始怪噩梦奇,枕函泪千颗。
于是高氏移情于寡嫂,《七思》之五,思寡嫂,深情款款:
寡嫂方茕居,遥隔三千里。
煌煌彦升族,清华固无比。
所忧宦槖空,图书压行李。
嗣儿复幼小,夫君作廉吏。
人亡家业尽,无以活妻子。
苦节能坚贞,松柏差足拟。
思之复思之,写心寄河鲤。
鲤鱼传书毕竟只是神话,若干年后,高氏见庄园里凌冬不凋的松柏,不由不思念数千里之外的寡嫂,衷心祈祷嫂子能安度余年。《咏柏,寄嫂夫人》诗云:
贞操从天赋,欣看翠柏新。
霜姿偏耐劳,香叶不关春。
姬竹空歌雪,秦松亦染尘。
遥怜岁寒日,愿保后凋身。
对死者的哀思,对亲人的怀念,是高氏作品里一项重要的内容,也是高氏情感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丈夫的期望与失望,《红雪轩稿》也多有表现。卷二收录一首七言古体诗《结交行》,看起来对世俗生活、世态炎凉,高氏有足够清醒的认识,这首诗不能不说也是对精神颓唐的丈夫的提醒。
骈阗车马喧朝暾,主人金多位亦尊。
广筵清歌夜继日,日中酒醒犹昏昏。
此时看君重意气,千金一掷不惜费。
捧槃执耳皆时髦⑬,促膝倾心尽朝贵。
忽然失势家渐贫,朱门昼闭无一人。
邻翁借问当年客,趋炎又向金张宅。
金多位尊,一时炙手可热,招致各色人等前来附庸,于是朝歌夜弦,一掷千金,而世态往往是乐极生悲、泰极否来,一朝时势,猢狲先散。
饱读诗书,经历跌宕,又从小琢磨、创作各类文学作品,高氏当然会比普通女性有更细致的观察力,有更敏感的感受力,更敏锐的辨别力,更丰富的表达力和更充沛的表达愿望,但从小所受的淑女教育、时时生活其间的社会环境,对她倾诉的愿望和表达方式,无不给予严格的限制和规范,这里面的自由空间很小,但毕竟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运筹得当,仍可供苦闷的内心情绪得以些微的释放和排解。文学作品的阅读和创作,在出嫁前也许造就了高氏的人文学养,在出嫁后则成为高氏的生活内容,以及生活下去的主要依据。卷四《病起偶成》:
病起重阳过,黄花色尚妍。
助愁蛩唧唧,照影月娟娟。
绣榻尘除拂,金炉香更然。
无人问汤药,镜里自相怜。
对镜自怜,哀而不怨,高氏在这种黯然自伤的情绪里终于得以苟活下去。
对小儿女,高氏更是倾情以待。高氏不能生育,二女一男虽皆为庶出,但高氏视同己出,待之若掌上明珠,又不做一味溺爱的母亲。《女宜男年甫七岁颇知孝敬,因予诗二首》其二,写得最耐读:
午劝加餐晓候安,七龄幼女惯承欢。
熟知善病谙汤药,时复牵衣问暖寒。
玉爱温和频捧对,珠怜明慧细擎看。
殷勤侍立浑无倦,保傅追随夜向阑。
长女宜男始七岁,已知早晚来问寒问暖,桌上劝餐,床前问药,尽管宜男自己也还是一个小女孩,尚需要保姆“追随”,然而品性如此温和、明慧,高氏作为母亲怎不加倍疼爱,“玉爱温和频捧对,珠怜明慧细擎看”。宜男明天就要延师读书了,高氏作诗《宜男就内塾》,谆谆叮嘱之:
欲成淑女玩遗编,怜汝方当异席年。
内则一篇看要熟,国风十五诵须全。
守身壸外无闻见,稽古闺中有圣贤。
从此便应希往哲,谢庭⑭才思最翩翩。
高氏对女儿的教育目标是“淑女”,教材是《内则》和《国风》,行为准则是守身壸内、稽古圣贤,“从此便应希往哲,谢庭才思最翩翩”,则是母亲的最大的期许。
如果说高氏对女儿的爱是珍爱,那么高氏对儿子的爱可谓蚀骨铭心,读高氏的《谦儿五岁亦能随姊定省,诗以嘉之》,隔着数百年时光,读者都能感觉到那种温暖:
姊当两岁汝初生,今日肩随喜长成。
得意锦茵看独舞,迎春竹马许先行。
绕身索物言辞婉,问寝搴帏礼教明。
是否石麟能应瑞,欲求宝志与通诚。⑮
五岁小男孩,得意时在地毯上手舞足蹈;任性时骑着竹马、一马当先;有所求时绕身不离、言辞宛转;乖巧时搴帏问寝、礼教分明……因爱之深切,笔触方能如此细腻;因爱之深切,高氏才会“欲求宝志(和尚)与通诚”。
细细读来,高氏并非一个幽栖深闺的怨妇,她对身边的人,对庭院里的四季风物、对田间劳作的农人,常常触景伤情,更多时候则满怀怜爱、同情、悲悯,并力所能及施以援手。她会教女仆刺绣、习字、作画,读卷四《课小鬟学琴》:“红闺多暇日,绿绮购名琴。入手弦相扣,成声派细寻。蜀桐秋岭木,古调正人心。妙处原难授,成连海上音。”可见一斑。她努力报答自己的乳母,为之在山庄造屋安居,为之提供适口的饭菜,卷四《喜乳母至》:
保抱余方幼,恩勤尔最贤。
衰羸悯此日,辛苦话当年。
适口供兼味,安身葺数檐。
名居八母⑯一,惠养亦宜先。
卷二所收录七古诗《输租行》最为可贵,诚如其仲弟高钰所点评:“吾姊生长富贵,不意洞悉民艰若此,敬服!”
驴驼口袋牛挽车,天阴防雨宜重遮。
农人惜米如珠宝,官府视米同泥沙。
不辞淋尖与加耗,早赐收取容归家。
愿存升斗买粗布,聊与妻儿补破裤。
尽情倾倒实堪怜,羞涩反遭仓吏怒。
驱牛出城口吻干,无钱沽酒挡风寒。
辛苦回来夜将半,细嚼筐中草头饭。
与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妇女不一样,高氏不是一个天生而朴素的佛教信徒,只是因为屡遭不幸,精神压抑,常年卧病,窘极无聊,这才把目光投向寺庙,这才让僧尼走进她的庭院。她很庆幸佛教给她指出了一条摆脱疾病、超脱“世纲”(庸常)的道路。五言排律《病愈后述病中诸苦以自警,亦古人安不忘危之意》,叙述了这个转变的过程和自觉新生的欣喜:
沉疴经数载,诸苦一身尝。
幸得疢疾去,何曾顷刻忘。
回思初起日,不识所来方。
目眩头先重,身麻气亦僵。
四肢如中酒,双耳独闻螀。⑰
呼吸皆凝滞,皮肤尽木强。
语高心便悸,梦醒胆弥慌。
口燥无津液,神虚失故常。
眠多愁骨痛,食少觉脾伤。
六月犹加被,经年未出房。
参苓频废置,婢仆各苍黄。
尚赖能持守,因之自主张。
皈诚求古佛,却虑学空王。⑱
性体原无缚,医和究不妨。⑲
苟知祛六贼,即可集千祥。
遂荷慈悲力,遥参清净坊。
乐同鱼跳跃,畅必鹤翱翔。
世纲俄超脱,微躯已健康。
药炉刚退舍,经卷并升堂。
从此精神复,书绅永自防。⑳
“书绅”,就是认真记录、以示不忘的意思。从此药炉退舍,佛经登堂,一个曾四处奔波、内心强大的女人,至此完成了其人格的另一场蜕变。这一次蜕变,未见得更有益于她的文学创作,但一定会让她的感情生活从此刻起获得许多从容、宁静、安详。
2022年11月11日
注:
①彩胜:即旛胜。唐宋风俗﹐每逢立春日﹐剪纸或绸作旛戴在头上或系在花下﹐以庆祝春日来临。
②娱椿奉萱:侍奉父母,古代称父为“椿庭”,母为“萱堂”。
③翎原:喻兄弟友爱。典出《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即鹡鸰。本为水鸟,今在高原,失其常处,乃飞鸣求类,不能相舍。后亦因以“鸰原”为兄弟的代称。
④泖水:古长江入海口,指代松江府。
⑤巾帨:手巾。金·刘迎《盘山招隐图》诗:“大妇侍巾帨,中妇供庖厨。”帨,音税。
⑥滫瀡:柔滑爽口的食物。
⑦棨戟:有缯衣或油漆的木戟。古代官吏所用的仪仗,出行时作为前导,后亦列于门庭。
⑧澒洞:弥漫,汹涌。
⑨其父高琦死于建昌知府任上。据同治《建昌府志》,高琦:汉军镶黄旗监生,康熙三十七年七月,由饶州府同知升任建昌知府,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高景芳时年25岁。
⑩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春,高氏母死于韶州,享年五十八岁。高景芳时年35岁。
⑪苴杖:古代居父丧时孝子所用的竹杖。
⑫视殓:亲自看到把死人放进棺材,钉上盖子。旧时男性去世,须请族长视殓;女性去世,须请外祖家视殓,否则不能入殓,俗谓“男死怕亲堂(叔伯),女死怕外家(外祖)”。
⑬时髦:指一个时期的杰出人物。《后汉书·顺帝纪赞》:“孝顺初立,时髦允集。”
⑭谢庭:谢安的门庭,喻指子弟优秀之家。
⑮麒麟应瑞:事见《陈书》卷二十六《徐陵列传》:徐陵字孝穆,东海郯人也。母臧氏,尝梦五色云化而为凤,集左肩上,已而诞陵焉。时宝志上人者,世称其有道,陵年数岁,家人携以候之,宝志手摩其顶,曰:“天上石麒麟也。”光宅惠云法师每嗟陵早成就,谓之颜回。八岁能属文。十二通庄老义。既长,博涉史籍,纵横有口辩。
⑯八母:旧有“三父八母”说。同居继父、不同居继父、从继母改嫁之继父,合称三父;嫡母、继母、养母、慈母、嫁母、出母、庶母、乳母,合称八母。《元典章·礼部三·丧礼》有三父八母服图。
⑰螀:音将,一种蝉。
⑱空王:佛教语。佛的尊称。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称空王。
⑲医和,春秋时秦国良医。医为职业,和是名字。曾倡论阴﹑阳﹑风﹑雨﹑晦﹑明为“六气”,谓六气太过,可引起不同疾病。后借指良医。
⑳书绅:把要牢记的话写在绅带上,后亦称牢记他人的话为书绅。语本《论语·卫灵公》:“子张书诸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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