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早,我去西华山寻找江浦响铃庵。

  响铃庵,是一个我从小听大的名字,只是一直不知道庵在哪里。

  此前一天(星期六)天黑前,我到西华山南麓下一个叫作王家山的地方去做客。主人姓吴,一个老先生,在王家山做着“地主”,——家里承包有几十亩地,把一片小山坡改造成一座庄园,木亭水榭,草木参差,一条德国黑贝,乖得跟小猫似的。一个善于经营的男人,一辈子大约不曾读过多少书,说话简单朴质,指着对面的连绵阴郁的山峰说:“那就是西华山,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进山划柴,里面有仙人足迹、钓鱼池、响铃庵……这数十年老百姓不烧柴火了,野树长得人进不去了。”

  县志《江浦埤乘》上对西华山是这样记述的:

  “在治西十五里。山有五峰,世所谓莲花五峰者是也。峰峦巍峙,特冠群山。中有西华峰、莲花峰、丈人石、罗汉迹、石龙岭、伏虎洞、万年藤、藏云坞、北涧梅、响铃庵、待翁泉、南园草堂、揖山堂、飞涧桥、南涧梅、北涧梅、一柳泉、听江亭、一升泉、对钟岭、万松径诸胜。国朝康熙中,僧南庵居此,名流题咏甚盛。又有饮马池、笔架峰、韩信将台、老君基。”

  你看看,西华山是一个多么令人遐想的地方。

  我问老吴:“山里的响铃庵已经被毁了吧?”

  “早就毁了,只剩下两棵白果树了……”

  晚上喝了酒回家做功课,遍查县志,万历“沈志”、万历“余志”、崇祯“李志”皆不见“响铃庵”条,至康熙“郎志”始有记载,记为“响铃庵:在县治西北十里,邑人严丕承建书院于此。”另外还引用熊师望《游响铃庵》、张邦直《重阳后十日游响铃庵》诗各一首。我又从《江浦埤乘》摘出一段文字:

  “响铃庵在西华山麓。曲径迂回,群峰围绕,茂林怪石,苍蔚奇丽,流水潺湲,豁人心目。康熙中,僧南庵居此。旧藏庄文节‘水云深处’四字墨迹。邑乡饮宾顾世隆、庄有光、张可谷、张善重修。道光中,知县李萼重修,题额‘江天一览’,咸丰中寇毁。今复建数楹。”

  这应当是目前所能找到的关于响铃庵最完整的资料了。此庵创建于何时?不知道,但庵里藏有庄文节公(庄昶,1437—1499)墨迹,可见明朝成化年间此庵已有。何人所创建?也无从得知了。现在只知道康熙年间有一个叫南庵的僧人在此住过,开堂说法。

  我还从康熙年间的江浦文人刘岩(大山)先生写的一篇《响铃庵碑记》① 中,获知南庵师徒的一段感人的故事,如下:

  徒弟法名凡石,在响铃庵苦守其法师南庵的藏骨之塔,不忍片刻离庵。数楹之屋,颓然在荒岩穷谷中,荆榛之所蒙翳,豺虎之所嗥哮。刘岩先生来参观时,南庵已坐化二十余年了。凡石用化缘所得的不多的钱财增构了一间“影堂”(寺庙里供奉佛祖、尊师真影之所),朝夕拜于其间。

  刘先生为此慨叹不已,说:

  唉唉,人间孝子虽也能不忍死其亲,但未有如是之极也。凡石乃是一个出家之人,失之于天亲骨肉,于是把孝亲之心施之于宗师,吾以此知道人性之不可磨灭啊!

  凡石还在庵边开荒数亩,种植好几棵果树,以期有财力将庵里这一缕香火传续下去……

  我次日上午九点多背着相机出江浦城西门,上“沿山大道”,进入华山路,先西北进山,再一路向西,大约十多里路,就寻到西华山深山老林中半亩大小的一块草坂,三五株参天大树绕着这块草地,呈品字形。当中一棵白果树,高耸入云,根茎怒暴,枝叶扶疏,围着一个矮栅栏,木牌子上写着“银杏树”字样。

  我知道,数百年前,这几棵大树下就斜倚着几间茅庵和一座佛塔,溪水从岩石的缝隙中潺潺流过,晨钟暮鼓,那个看破红尘的僧人,厮守着一点香火,把一张年青的脸慢慢地熏成憔悴,熬成枯槁……

  而今野花开得十分翠艳欲滴,红色的,白色的,藕色的,一片片地铺展在古树下和草坡上。后来,我在古响铃庵脚下的山坡上还拍到一大片黄色的小花,那些花朵啊,瓣瓣闪耀着油亮,在春天上午的阳光下晃着我的眼睛。

  一块木头、一片砖头也找不到了。这座不知建于何年的古庵就这样消逝在春天的野花中了!

  那几株参天大树,应该就是当年的遗物吧?


  (响铃庵遗址上的古树)

  刘禹锡说:“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而这里,岩石依旧崚嶒,一条山涧的痕迹还在,而潺潺的“寒流”都早已听不见了。

  明万历年间江浦文人熊师望《游响铃庵》诗云:

  蔚林初雨霁,秋气逼人清。

  驴步入山影,僧房闻水声。

  风高孤磬落,石乱野云平。

  翻笑樵岩叟,丁丁不世情。

  如果熊老先生今天还骑着一头驴进山,一定会困惑不已:僧房边的水声呢?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写得有意思:文人多情,常常多愁善感,不知自己可笑之极,反而嘲笑樵夫伐木丁丁,不了解人情世故。其实最好的生活方式恰恰在樵夫那里。

  我不幸也在“文人”圈子里,讨得一个饭碗,吃到今天;响铃庵虽已经湮没于历史的荒烟蔓草之间,但它的废墟上这几株古树、这一片片生动的野花,都无言地指示着人生之路的多种可能性。

  庵已无存,而我的寻找却并非一无所获。

  2022年6月23日修改

注:

①《响铃庵碑记》收录于清代吴楫所编《匪莪堂文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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