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男，50后。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评论等。


　　1、白房子

　　

　　看见一栋白房子向我走来

　　遥远的

　　像一个想做未曾做出的梦

　　像童年的某一个段落


　　杨柳树邀请有数的

　　鸟儿叽叽喳喳

　　母亲进进出出

　　在我们为她烧入冥间的

　　楼宇之间

　　小心地挪动小脚


　　水晶的空间

　　——不

　　是水做的空间

　　了无一物的空间

　　我和母亲之间隔着


　　生和死 隔着梦

　　隔着窗户纸捅不破的

　　遥远


　　白房子被母亲的谣曲

　　荡漾起来了 房檐下

　　鸽子纷飞音符


　　白房子在移动

　　我也在移动

　　只能相望、相忘、相想

　　而无法真的相遇


　　2021.6.2呼和浩特


　　2、迷失在森林中的人

　　

　　一个固执的人走进森林的大门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美景

　　所以他只留下背影


　　“不要去找他”

　　守林人严厉制止


　　“他会迷失在树木之中

　　他不会找到回来的路”

　　寻找者在申诉


　　“是的

　　他会见到无数长着同一张面孔的树

　　他会走上仿佛曾经走过的路

　　他会因沮丧而神情紧张

　　又会因神情紧张而加快沮丧的步伐

　　他会赶上前一个世纪刚刚出生的麋鹿

　　他会踩碎下一个世纪才需要踩碎的树叶”

　　守林员在讲解


　　“他会死的”

　　寻找者在哀求


　　“他只是陶醉

　　他会活在落叶之中

　　活在蘑菇之中

　　过盛的美景会轻松超越生死”

　　守林员越来越平静


　　“他实在是对森林一无所知啊”

　　寻找者在哀嚎


　　“这就对了

　　你要像相信他的无畏一样

　　相信他的无知”


　　2021.10.18 呼和浩特


　　3、牧羊犬

　　

　　一只巨大的牧羊犬

　　追着汽车奔跑四十里的牧羊犬

　　和主人面对面地蹲了下来

　　他们在商讨着什么

　　而后，彼此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来人的性质由此转变

　　他向它出具了我们的身份证明

　　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默契

　　他用蒙古语，它用耳朵


　　等到星星上来时

　　等到我们酒后的歌声喑哑之时

　　等到我们因醉酒而用羊腿骨敲击对方的太阳穴

　　它在屋外只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仿佛在躲闪一只嗡嗡的苍蝇

　　以后，它就懒得再发出任何声响

　　它像外星遗失在地上的一座小山

　　没必要再看一眼我们这些像空外套一样的人


　　2021.9.28 呼和浩特


　　4、漂流瓶

　　

　　接到的漂流瓶

　　抛射者，莫名

　　也无法打开

　　就像遥望胡夫金字塔

　　遥望千年万年的时间

　　以及尘沙淹没的路径


　　金属在脑中编织蛛网

　　烙去皮肤的手指

　　无法拆开这线团


　　一个警示

　　就这样晾晒在茫茫海滩


　　我的心中

　　没有普照的太阳

　　也没有启动那瓶子的风


　　那么多封口的瓶子在

　　漫无目的地漂流

　　静静地颤动

　　试探着，等待


　　我也像UFO那样

　　抛出讯息

　　盼望着被打开


　　我密封其间的只是简单的一句

　　你好吗


　　2021.4.12呼和浩特 读策兰的间隙


　　5、拾捡碎片

　　

　　薄瓷碎了一地

　　还原最初的形状，需要

　　一而再、再而三的小心翼翼


　　已经原谅了所有人

　　就像原谅了我们自己


　　四季仿佛都已经走过

　　唯独欠缺了少年


　　以倒流的河水姿态

　　清洗一路疤痕


　　2021.12.30 呼呼浩特


　　6、我在?

　　

　　清晨的鸟儿叫了

　　鸟在

　　深夜的狗儿吠了

　　狗在


　　在清晨和深夜的路上

　　草打着口哨，惹得花笑

　　果实失落，打在

　　露水、光点这些圆形物体的头上

　　他们或静哑，或喧闹

　　他们都在


　　独独将我排除在外


　　落在时光隧道中

　　从头开始赶路

　　我和笛卡尔都说

　　我思故我在


　　然而我们都错了

　　我看不到我的存在

　　我只是看着，努力记住

　　为思考准备脂肪


　　偶尔抬眼

　　见月亮翻展云层

　　来不及清点星星


　　2021.7.7呼和浩特


　　7、越过草尖

　　

　　越过草尖

　　我看到一个蒙古老人

　　盘腿坐在他的毡房门前

　　一只空酒瓶半歪着

　　瓶口和他的嘴角一样湿润


　　我胡乱猜想：

　　他在品尝过去?

　　他在享受现在?

　　他在畅想将来?


　　他的眼睛眯缝着

　　他的嘴唇紧闭着


　　我又胡乱猜想：

　　他如果会唱歌

　　会是长调

　　还是短腔?


　　突然，一个声音像鹰一般

　　在我和老人之间盘旋

　　唱的好像是：

　　“把草尖看低了

　　要来的人脑袋就露出来了

　　草要是淹没了后背

　　刚见过的人就再也见不着了……”


　　2021.9.28 呼和浩特


　　8、解读松尾芭蕉的一首俳句

　　

　　冬日

　　马背上

　　一个冻僵的身影

　　——松尾芭蕉


　　他还没有提到吹灭星星和马蹄印的风

　　没有提到锋利的刮面剃刀

　　没有提到剃刀一样的冰


　　他还没有提到那些只有酒才能温热的话

　　那些生怕隔了夜就会不小心忘掉的话

　　那些话必须尽早说给愿意倾听的人


　　他还没有提到话与话孵化出的胡言乱语

　　他还理不清这些话语的逻辑

　　他还没有提到歌

　　无头无尾，歌词豁牙露齿


　　他还没有提到该记住的是多么美好

　　说出来就更加美好

　　而该忘记的是多么痛苦

　　能吐出来就更加痛苦


　　他没有提到日子有多么漫长

　　地有多么宽大

　　能动弹的活物有多么稀少


　　他还没有提到

　　那么多心满意足的人

　　冻僵在醉归的路上

　　而不仅仅是一个身影


　　2022.11.21


　　9、寄出的玫瑰

　　

　　给时间寄出的玫瑰

　　带血的刺已被退回

　　余香混杂于干透的红尘

　　落在任意一个鸟窝

　　刺被小心包裹

　　凝聚为琥珀

　　艺术就是包扎好的伤疤

　　这世界

　　豁牙露齿

　　听者自听

　　说者自说


　　能够展览的伤疤就算是好伤疤了

　　何况是由玫瑰刺伤


　　2022.1.4晚初稿，1.5改


　　10、如果……

　　

　　如果未来的雕塑家

　　为我造像

　　他将从何处开始?

　　擦净强加在脸上的油彩?

　　撕去鲜亮的丝绸衣裳?

　　用尖利的斧斤

　　削去代代沉积的污垢?

　　用新材料制成的铆钉

　　连接朽烂的骨骼?

　　像复原侏罗纪的恐龙那样

　　制作成展品?


　　太难了


　　需要重新酝酿一粒

　　充满情欲的受精卵

　　在临盆的血光中

　　迎接再一次撕裂天地的哭喊

　　未来的道路不可预测

　　必不可少的有乳汁、谷物、脂肪和善良


　　需要很长的时间


　　不如现在就将自己拆散

　　先从用于下跪的膝盖骨开始

　　填充用来直立的金属配件

　　再矫正惯于撒谎的嘴唇

　　辨别真假的耳朵和眼睛也是必须的


　　不要太着急了


　　罗马不会一天建成

　　何况还要参照类人猿的形象


　　2022.3.17


　　11、向着失去的山岚

　　

　　山岚都在记忆中

　　失去的比得到的

　　更容易满足

　　追逐流水的声音

　　就像白云飘散

　　白云之外

　　玉树掩映着琼楼

　　插满金翅的梦

　　跨上一只银纹猎豹

　　飞奔

　　一遍又一遍

　　向着失去的山岚


　　2022.1.4-5


　　12、毡帐——一个寓言

　　

　　远方有毡帐

　　风来做你的裙边

　　天庭下的独舞

　　不需要移动脚步

　　有风送来的花香在动

　　夜的小精灵的眸子在动

　　做滑板游戏的星星们在动


　　容纳我们忽冷忽热的身躯

　　忽明忽暗的情绪

　　容忍我们忽高忽低的声音

　　蓝孔雀归拢纷乱的羽毛

　　远古的兵士向未来发射响箭


　　放逐的舞者

　　如放逐的酒

　　因被放逐独自升起舞台

　　归去，即便只留下一张风霜满地的老脸

　　也会自己倾听自己

　　自己做自己的兄弟


　　2022年8月2日


　　13、自噬者

　　

　　我这就走入人生的中途

　　不分东西南北的风

　　一件一件剥去我的衣服

　　太丑陋了

　　蜥蜴也不愿与我为伍

　　我被撂荒在戈壁裸处

　　束起头发驱散热浪

　　无处乞食

　　我的绿眼珠

　　盯住了自己的血肉

　　只能自我啃食了

　　好在獠牙锐利

　　疼痛是一种大喜悦

　　我的肉却难于下咽

　　我尝到了一种谎言的味道

　　我感受到了陈年皮革的韧度

　　我必须和茅厕顽石搏斗

　　疲惫已极

　　盖过了上路时

　　像饿狗一样的贪婪


　　2022.1.8


作者简介：

　　梁粱，男，50后。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散文集、纪实作品等多部。作品被选入《青年诗选》、《1986年诗选》、《三年诗选》《二十世纪汉语诗选》《20世纪新诗鉴赏辞典》《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系》等选集。诗集《远山沉寂》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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