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王弘《文节公年谱》,成化七年(1471)六月十五日,庄昶丁母忧(丧母),二十日扶柩归乡,九年九月十五日,释服,不赴部。不赴部销假或许与其父亲病重有关,——三个月后,成化十年(1474)正月丧父。十二年(1476)四月二十九日,释服,仍不赴部,庄昶时年四十岁,算是自动脱离仕途。
庄昶死于弘治十二年(1499)十二月。若从成化七年六月丧母丁忧算起,庄昶过了二十九年隐士生活;若从成化十二年丁父忧释服算起,则要扣除这五年,过了二十四年隐士生活。
   也许还应该扣除晚年被迫出仕的三年。——弘治七年(1494)秋庄昶到京,十一月补原官(北京行人司副),次年正月,考满①,三月迁南京吏部验封司郎中,八月到任,暂寓鹫峰寺(寺在今南京白鹭洲公园),十月中风。次年(弘治九年)正月病稍癒,迁延稽留于野寺(得恩寺),十月始告假归定山。

人已回定山,庄昶仍被“补了一刀”。——也许就在告假待批期间,弘治十年(1497)二月,南京吏部尚书倪岳②考察京官,以“老疾”题本,遂落公职。三年出仕,一朝罢官,朝野哗然,庄先生不久黯然辞世。
就是这个倪岳,于弘治三年(1490),读到庄昶诗《雪蓬歌为盛行之作》,内有“南京小儿不晓事,相逢尽唤梅先生”一句,说:“歌意甚狂。但谓南京人为小儿,是无大人矣。何出言不检耶!”
庄昶之隐,始隐于浦口城清江门外,后隐于定山。
成化十二年(1476)四月底,庄昶丁父忧释服(守孝期满,除丧礼服),六月,移居清江别业。别业建有观物草亭,自号木斋,又建有卧林亭,因又号卧林居士。成化十五年(1479)五月,因江水频发,乃卜筑定山。十六年(1480)正月,迁居定山。山有珍珠、卓锡二泉,澄澈可爱,庄昶于合流处建双泉桥、活水亭,故号定山,又号活水翁。二十三年(1487)正月,家眷移居定山。此前定山筑室甚少,仅亭、轩等,为庄先生独居之别业,至此而扩建为宜居之家。
庄昶之隐,初看是由于失望、疲倦、慵懒、习惯等等。丁母忧释服,庄昶不赴部,人可理解,以为其父病入膏肓,不能不亲侍汤药;待到丁父忧释服,庄昶仍不赴部,人不可解,于是有人来问原因,庄昶说:“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时而已矣。或时可仕而不仕,或时不可仕而仕,不可执一论也。”这句话说得颇为含糊,听者颇难理解。君子可仕、可不仕,取决于“时”。时,即时机。这半句话好理解。或时可仕而不仕,或时不可仕而仕,这半句话较难理解。近二十年后,庄昶狼狈出仕,算是“恰如其时”,还是“时不可仕而仕”呢?
好在庄昶又赋诗云③:
几年老懒赋归来,消得乡人语浪猜。
假学圣贤虽可谤,致君尧舜本无才。
一丘一壑宁能禁,三沐三熏竟可哀。
莞尔出门成独笑,满江明月漾书台。
三沐三熏,以示对拜见之人、将登之堂之敬重也,若反复沐浴熏香,到头来仍潦倒落魄,为何不径直逍遥于一丘一壑之中?
倒是这首诗多少解答了庄昶何以选择隐士生活的原因。自丁母忧去职回乡至今已六年,年纪渐老,心情慵懒,理想之光逐渐暗淡,也逐渐自觉本无补天之才,莞尔出门成独笑,满江明月漾书台。
若一个人独处时满心喜悦,则为何要三沐三熏、求同于众呢?
但庄昶不可能永远一个人独处。成化十三年(1477)正月元旦,即庄昶决心隐而不出的第一个大年初一,朝阳初升之时,庄公朝服整齐,北向瞻拜。自此岁以为常。——朝服瞻拜,拜今上也。朝服,不忘身份也;瞻拜,表忠心也,寄期望也。
骨子里的儒教传统,谋生的具体压力,现实生活的各种机遇(所谓“时”也),人格里的某种脆弱性……庄昶之隐,不能不是一种“隐而待发”,一种入世之隐。
隐,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姜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伯夷、叔齐采薇而食,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林逋梅妻鹤子,元代刘因安贫乐道,究心理学……隐逸文化的思想渊源,既在先秦道家,也在先秦儒家。
大体而言,隐者可分两类,一为出世之隐,其思想源自老庄,因此也可称之为道家之隐;一为入世之隐,不得已而隐,即孔子所说:“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论语·泰伯》),亦可称之为儒家之隐。
儒家之隐,仍可细分为两类,一为具有较多主动选择权力的“自主隐者”,一为缺少选择权力的“被动隐者”。
孔子的“仕”与“隐”都是较为主动的,是士人对当权者及政治时局的自由选择,士人也可以根据个人的政治理想、精神追求、兴趣爱好、生活处境等等,作出“入世”或“出世”的自由选择。唐代吴筠《高士咏·序》说:“《易》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盖出而语者,所以佐时至理;处而默者,所以居静镇躁,故虽无言,亦己于利物,其独善其身而已哉?”
但后孔子时代,个人选择与国家权力的关系逐步趋向紧张,读书人对自己的人生主导权也逐步丧失,要么屈就于国家权力而苟且为官,要么为保全人格尊严而弃官隐居。隐,在明代,不再是自觉的“无道则隐”,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至多是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尽心·章句上》)
什么是出世之隐?深悟老庄之道,寄情于山水之间,无为而为,自然而然,足不及市,布衣终身。
照此说来,庄昶之隐,只能算是“入世之隐”。庄昶年轻时候的政治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待到抗疏受辱被贬后,又迭连遭遇父母患病、去世的打击,终于走上退隐之路。两次释服,不赴部销假,看似有些主动,实则因政治理想幻灭而不得不然。所以他又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被动隐者”。
入世之隐,其基础很脆弱,又因为被动而隐,其基础就更加脆弱。一旦自以为时机成熟,则轻易就弃隐而仕,或一旦遭遇难以抗拒的压迫之力,也会由隐逸而出仕。庄昶晚年出仕的努力,属于后一种情况吧?
陈献章对庄昶不能“终隐”有所误解,因而颇有褒贬。
明末清初查继佐《罪惟录·庄昶传》所记述庄昶先生晚年出山之由,大体可信,如下:
弘治七年,上以后军都督府经历周广荣荐,特旨取之。应天巡抚都御史何鉴诣定山劝驾。先是冢宰王恕、大司空张瑄、都御史虞瑶、御史朱德、督学王鉴、知州万本,荐引相属,部檄累下,不肯起。大学士丘濬④嫉之,语人曰:“引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吾当国,必杀之。”及是昶乃幡然出应命,曰:“吾承特诏而不行,罪可逭乎?”
多人屡荐,特旨取用,巡抚劝驾,都对当事人构成压力,而最大的压力来自丘濬,因庄昶屡荐不起,大学士丘濬扬言:“引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吾当国,必杀之!”尽管丘濬自己于庄昶赴京之次年即死。庄昶说:“吾承特诏而不行,罪可逭乎?”确实,庄先生不敢扛的是“死罪”。
庄昶之隐,起因于不肯“应诏撰制”,晚年出仕,被迫于丘濬“背朝廷”指斥。查继佐《庄昶传》“论”曰:“应诏撰制,词林或可不辞。信而后諌⑤,孔旸未解此矣,启口辄怼,终身以放达自了。琼山‘背朝廷’一语虽过,然为世道虑,不以巢由夺禹契,自是正论。”
所谓信而后谏,即首先要取信于受谏者,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按査继佐的意思,庄昶毕竟一介儒士,其隐由于书生气,其不能终隐也由于书生气。行文至此,笔者也不由得不赞同。
然“书生气”并非贬义词,见义勇为,当仁不让,正是书生本色。书生气之可贵,譬如初生牛犊,体现的是敢作敢为的精神,又譬如蓬勃而出的朝阳,代表的新生的力量和未来的希望。
诚如明代佚名《蓬轩类记〉卷二所称:“其间如罗伦上疏,论李文达夺情起复之非,卒著为令。章懋、黄仲昭、庄昶谏鳌山灯火之戏,陆渊之论陈文谥庄靖之不当,贺钦、胡智、郑已、张进禄辈之勅商文毅、姚文敏,强珍之劾汪直、陈钺,皆气节凛然,表表出色。后来各科,在翰林、科道、部属者,皆无此风,丙戌之科⑥所以为尤盛也。”
此所谓盛,书生气洋溢也。
                                                                2022年8月12日
【本文注释】
①考满:指官吏的考绩期限已满。
②倪岳(1444—1501),字舜咨,号青溪,上元(今南京)人。天顺八年(1464年)进士,弘治中,官礼部尚书,历南京吏兵二部尚书,还为吏部尚书。著有《青溪漫稿》。
③此篇仅见王弘《文节公年谱》,不见《定山集》。
④丘濬(1421—1495),字仲深,号琼台,琼山(今海南省琼山市)人,历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等职,弘治七年升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弘治八年,卒于任,追赠太傅,谥号文庄。
⑤信而后谏:语出《论语·子张第十九》: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⑥丙戌之科:指成化二年(1466)所取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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