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小鱼

　　电影导演、影评人、编剧、文化评论家、作家、诗人、脱口秀主持人。


　　1、致他们本该醒来的早晨


　　我看见一代青年

　　在他们本该醒来的早晨纷纷死去，

　　落日比枯叶更顽强地抵抗着岁月的子弹，

　　那个手持鲜花和菜刀的少年，

　　在高铁站台上一跃而过，

　　那正是他曾无限接近的透明，

　　也是一生之中唯一自由的时刻。


　　在松江南站第二条铁轨的左侧，

　　你一袭黑衣从人群中穿过，

　　光线在你的锁骨上凝神屏气，

　　仿佛鸽子留在镰刀上的爪印，

　　收割者还蹲在不远处，

　　等待现煮的热咖啡，浇灌仇恨和缠绵，

　　并最终掩埋昨晚十二盏灯光的真相。


　　而我，是的，而我

　　把最后一杯热水递给身旁的孕妇，

　　孕妇被绑在一把囯产电椅上，

　　天色将晓，大地依然缄默，

　　高铁平速前往一堵大墙的方向，

　　伪梦制造者从拾荒之处逃离现场，

　　流亡的火焰抵达这个寂静的清晨，

　　只为唤醒这清冽的寒冬

　　唯一身怀绝技更心怀绝望的赶尸人，

　　那个借打火机的手无寸烟，

　　却让一杆长枪从天而降，

　　射程之内永无宁日，

　　神情之间风吹麦浪。


　　2016.1.25


　　2、晨祷


　　远方的钟声

　　和杀手的枪声

　　同时响彻整个街道

　　这是寂静的凌晨六点三十分

　　祷告者打开家门

　　杀手拉开枪栓

　　雨水滴落在其中一个额头上

　　清道夫的三轮车驶过

　　花园中央丢弃的钥匙哑然不语

　　在一尊铜像被推倒前夕

　　四个失学的孩子

　　去排队看升旗表演

　　途中遇见一个失恋的广场舞大妈

　　一只猫穿着杀手的风衣

　　跳过泥泞的街角

　　大幕悄悄开启

　　钟声和枪声

　　被风声传送回32年前

　　一个贫血的少年

　　在紫红色的屋顶上

　　遇见了一个陌生的疯女人

　　抱着一只猫的尸体

　　在安静的祷告

　　声音低沉恍如一把无声手枪

　　击穿了他此后的一生


　　2018.5.3


　　3、致北京的第一场雪


　　星辰退去，在你转身的时刻

　　雪花像群蜂就这样俯冲而下

　　恍若中途岛海战的F4F野猫

　　舰载战斗机击碎晚祷的钟声

　　幽暗无声的呼啸如隐匿之镜

　　骤然打开黑夜里的光亮之门

　　狂风轻盈如同盲目的漫游者

　　在你失踪的低泣中悄然离去


　　漫天飞舞的火焰象刀子一样

　　把颂歌的灰烬和燃烧的花朵

　　裸露在凛冽而破碎的尖锋上

　　让白昼的温床与沉睡的迷雾

　　将寂静的你化为妖冶的花粉

　　献祭给比时间更漫长的绝望

　　你的肉身覆盖你全部的光阴

　　在灌木丛中渐次消隐和沉寂


　　越过冰凉的琴弓锁骨的线条

　　你在今夜和弦的居所里长眠

　　倾听你和雪花的第一次邂逅

　　恍如最后的审判总永无尽头

　　你在虚空之中所拥抱的澄明

　　宛如星空之下所绽放的虚无

　　你归家的每一个灵魂的脚印

　　最终都渗入黑暗的大地深处


　　2019.11.29


　　4、为一个人守夜


　　为一个人守夜

　　心怀悲痛与哀伤

　　为我们曾经和即将失去的

　　所有的爱

　　更为永不复返的灵魂

　　谁是最后一个勇敢过的人

　　谁就是最后一个

　　还在爱着的人


　　肉身像一盏路灯

　　守在熄灭的光阴里

　　被一道光照耀过的黑暗

　　不再是黑暗

　　被一个人唤醒的孤独

　　不再是孤独

　　大地纵然沉睡

　　心脏不再沉默


　　2020.7.13


　　5、眼神


　　在所有的神性中

　　只有眼神，有眼力的神

　　才是众神之神

　　才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力量

　　是领导诗意在风暴中飞扬的

　　唯一统帅者、呼召者

　　所谓与神同行，就是与你同行

　　在彼此的眼神里

　　创造世间万物


　　2021.4.5


　　6、澳头之夜


　　今夜沉浸在澳头的呼吸里

　　海风不远处是少年凝望的帆声

　　古厝之畔的榕树仿佛站立的军队

　　番号在地平线深处苏醒

　　激活生命的回音


　　阳光透过浓密的岁月

　　层层叠叠打在树荫的脸上

　　波浪的卷发卷走远行的沧桑

　　那雕刻的瞬间永恒成沉默的线条

　　拂动梦境之中熟睡的风


　　月光返照两百年的古渡口

　　异乡的咖啡和肉桂如影相随

　　渔火点亮了古街的熬石石刻

　　菅芒丛中苍茫的废墟

　　让陌生人的酒杯无处安放


　　船坞上空成片的水鸟

　　比成片的蚝墩更加旷远

　　海边堆积的海蛎壳和紫菜架

　　残缺而孤寂的牌坊

　　矗立着比夜色更深的深渊


　　凌晨一点还在喝茶的人

　　只剩下四个刚刚醒来的闯入者

　　六十岁的那一位回到八岁那一年

　　沿着月光打算把茶背回家

　　回头却不见曾经的澳头


　　2021.3.1夜于澳头


　　7、叛逆者的六月

　　一一听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


　　这个六月，是叛逆者的六月

　　所爱的人远离枪火和烟火

　　缓缓深入星辰的内部

　　只有被月光清洗的双手

　　才配得上摘下午夜的草莓


　　曾经有过的夏日不是夏日

　　早已随着连奏的手指尖

　　流向比刀锋更锋利的浪尖

　　犹如隐藏着生死不明的来处

　　等待一个扑朔迷离的真相


　　夜风携带短刃溯流而上

　　和声的呼召弹出明亮的质感

　　将同音换指的陌生人劫持

　　低声部与高声部的密舱

　　将船歌的律动又一次浮现


　　而此刻，借助狩猎人的阴影

　　凯旋者正闯入他人的记忆

　　结局尚未确定晚霞已经落幕

　　深渊比天空低垂一寸

　　那是属于失败者自己的历史


　　沉浸在时间里的右手

　　恍如琶音的鲜花沉浸在水中

　　雏菊在渐弱里做最后陈述

　　月色击穿叛逆的背影

　　消失于无明的清泉，遁入苍茫


　　夜空在和弦的拍打声中

　　一代人的沉默化为一艘沉船

　　躺平在属于自己的深海里

　　看鲜活的鱼骨划过天际

　　那是最接近神的时刻


　　2021.6.19


　　8、落日诗篇


　　烛台如权柄被黄昏打翻在地

　　一个即将消失的魂灵行走在刀刃上

　　明月正深渊一样窥视沉睡的杀气

　　暗夜的猎人瞄准你告别的时刻

　　这是你一生最隐秘的时刻


　　此时暴雨已经淹没的夜晚

　　把你困守在彼岸的火锅店里

　　废墟的地下车库有引擎盖被掀开

　　有人说他们又回去了

　　其实他们本来就没有回来过


　　河流是大地的眼泪日渐枯干

　　奔涌在彻夜不息的伤口上

　　那野马追逐不上的繁星

　　比秃鹰还愤然的尘埃

　　都已如巨浪返回陌路人的深海


　　那无法归类的正归为永恒

　　比遗忘的戒律更为肃杀的眼神

　　化为圣者吐在城墙上的淤血

　　神灵也渴慕的那一首落日的诗篇

　　注定追随着枯枝败叶漂泊一生


　　2021.12.8


　　9、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在暗夜穿行

　　一只猫头鹰从窗外闪过

　　乘客像瓢虫趴满卧铺的床单

　　仿佛有细若游丝的哭泣声

　　像茶壶里的凉水

　　从隔壁的上铺溢出来


　　至少有五种方言

　　像上膛的子弹

　　轮番扫射D737的5号车厢

　　直到灯光在十点钟被准时击落

　　黑暗骑士的降临

　　才让方言的圣杯渐渐让位于

　　不同性别的鼾声

　　和蚊子般的窃窃私语


　　绿皮火车在大地上行进

　　却仿佛在瞬间撤退到童年

　　那些古老的站台

　　早已经在现实中消失

　　而此刻正逐一浮出

　　镜像的水面

　　尤其是七岁或是八岁那年

　　一闪而过的夏天

　　和你的脸庞


　　咳嗽糖浆的气息

　　穿过比记忆更真切的过道

　　绿皮和火车缓缓分离

　　停靠在一个离深渊

　　无限接近的站台


　　黑暗中，车门打开

　　仿佛有另外的一个我

　　正站在我的身后

　　一起凝视着玻璃窗上的

　　那个在明暗交错中

　　时隐时现的我

　　共同的我，虚幻的我

　　即将在前方的隧道中

　　彻底消失的我


　　2022.1.12凌晨4:15


　　10、早安，天边的朝霞与明月


　　早安，天边的朝霞与明月

　　万物在此刻之前还从未真正地和解

　　寂静是一种隐秘的光芒

　　比远方拱形的乌云更加敞亮

　　覆盖歧义丛生的苍穹


　　那些在黑暗中飞翔过的光阴

　　此刻已如星辰散去，无迹可寻

　　天空仿佛巨兽的背影

　　伫立在旷野的高压线上

　　假装被宿命安排好的陌生人


　　白昼降临的方式一如既往

　　亲人还在熟睡，老虎披着火焰

　　瘟疫已演化为奴役，瓜果芳香

　　灯笼闪耀，真相依然大黑于天下

　　不可言说之事，终将无言以对


　　2022.1.27


　　11、黑夜里的梦亮如白昼


　　又梦见了你，亲爱的

　　刚喝完酒

　　走在回来的路上


　　黑夜里的梦亮如白昼

　　天边泛起霞光

　　树上有鸟的叫声

　　你的脸上有日出的颜色

　　高跟鞋的脚步声

　　依旧铿锵有力

　　一步步走进

　　走不出的疼痛和幸福


　　这是史上最疼痛的三月

　　大雪在春天的枝头疯狂扫射

　　所有的未来

　　碎成一地寂静的残骸

　　翅膀折断为时光的枯枝

　　嶙峋的石头

　　如何以鲜花的方式

　　向即将到来的春天绽放


　　我梦见自己

　　手捧一束月光

　　在犀牛路上无数次徘徊

　　怀着最初的勇气

　　和最后的力气

　　走向今夜窗前的你，亲爱的你

　　为你呼吸和流泪


　　你脱下高跟鞋

　　又拿起高脚酒杯

　　你推开窗户

　　你清澈的脸颊

　　在黎明前的半空

　　高高地昂起

　　仿佛在旭日初升中

　　低迥尖叫的鸟声


　　你的床头

　　依然杂乱如世界局势

　　打火机和香烟

　　却还像联合国安理会的坐席

　　理所当然，静如千里迢迢

　　赶来爱你的我


　　你抽烟的姿势

　　仿佛春天流过的溪水

　　也像一封情书的省略号里

　　那些互相凝视的光阴

　　茶杯和烟灰缸

　　还留在被风吹过的桌上

　　那些为我们预备的

　　前世的乡愁和昨夜的烟花

　　越过繁星与昼夜

　　此刻都因你而绽放


　　你在我的梦里

　　又睡着了

　　我在你的梦里

　　刚刚醒来

　　我们彼此的目光

　　是从梦里的马厩

　　走出来的马

　　像雷电在暗夜疾驰

　　在不能被风阻挡的呼啸中

　　一次又一次

　　奔向彼此的彼此


　　亲爱的，请你入睡时

　　穿上有翅膀的睡衣

　　飞翔在我们没有疆界的睡眠里

　　我们的梦是细小的河流

　　从我们自己的源头醒过来


　　就这样，亲爱的

　　我们沿着被盗走的河床

　　去拥抱被放倒的天空

　　在被时间砸开的核桃中

　　看星星抱着石头

　　全身心地舞蹈和歌唱

　　那从我们的目光中

　　逃遁的阴影

　　让一切光线都无处隐藏


　　我还梦见你

　　开着一列装满苹果的火车

　　在揉碎的花瓣中穿行

　　散发寓言的清香

　　黑沉沉的钟声

　　化为花蕊绽放的声音

　　等待你在梦中做着的梦

　　变成你在歌中唱着的歌

　　烟中抽着的烟

　　酒中喝着的酒

　　爱你中爱着的你


　　2022.3.19凌晨5：55毕


　　12、黑月之缺

　　一一为黄锐同名画作而作


　　这个春天已无法凝视

　　没有一个人不在逃亡的路上

　　大地和空气被暴雨撕裂

　　铁链早已隔断自由的归途


　　在柔软而疲惫的天空下

　　一只掉队的羔羊

　　和无数只不再挣扎的蝴蝶

　　就这样掉进黑色洞口


　　月光变黑的那个正午

　　沉默的祭文在火焰中凋敝

　　缺席的审判者还在追逐

　　双手冰凉的未亡人


　　写下那首颂歌的苦役犯

　　在风急浪高的烟波峡谷里行走

　　眼睛有着旁若无人的清澈

　　却活不到他要活到的那一天


　　那是不得不再死去的一天

　　时间的铅雾飘荡在破碎的嘴唇上

　　萤火虫的灰烬从音符抖落

　　犹如一粒沙砾落入恐惧的眼睛


　　当一切从这里失去的时候

　　在这里活着也就等于在这里死去

　　只有遗忘在岔路深处的陌生人

　　还在无以言说的前夜道别


　　河流在上升，枯树在下降

　　星辰的骑手沿着白色的涡流飞旋

　　旷野的沙漏悬停于消逝之河

　　天桥下的台阶依旧隐秘着屏障


　　斗柄在苍穹之上旋移和飞跃

　　开裂的低音从倒塌的秩序中穿行

　　毁灭一个时代需要漫长的铺垫

　　邪恶的气味比隧道更幽深


　　绝对者的诅咒尚未到来

　　残酷的巷战还在满天星光下上演

　　向日葵在炸弹的碎片中怒放

　　在废墟的月光下亲吻回家的路


　　有多少人的笑容停止在这个春天

　　就有多少噩梦背叛了时间的温柔之手

　　万物永恒，惟有黑月缺失其外

　　一路眺望夜莺北归的方向


　　2022.3.26



　　作者简介：江小鱼，电影导演、影评人、编剧、文化评论家、作家、诗人、脱口秀主持人。客家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鲁迅文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进修。初中开始诗歌创作并发表作品，迄今已创作诗歌、散文、评论、小说、影视剧本、歌词、报告文学、人物传记等各类作品一千多万字，出版著作40多部，其中诗集5部，长篇小说8部，电影评论著作6部及其他，著有《江小鱼文集》(10卷)。担任导演及编剧的电影30多部，获国内外电影节奖项几十种。少年时代被评为中国十大校园诗人之一，诗歌代表作《我不想改掉自己的坏习惯》入选《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北京大学出版社)。现为美国迈阿密美洲电影节暨金灯塔电影节中方主席、华语中小成本电影节执行主席、闽西电影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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