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九年(1473),教谕吾冔(号文山)建求乐亭。①亭在江浦庙学之东,大约在今江浦实验小学校园内西侧。亭下有池,亭额为庄昶(晚号定山居士)书写,亭中有庄先生草书碑记。该亭至崇祯年间已圮废。
建亭者吾文山品学兼优,记亭者庄定山为理学名臣,珠联璧合,人文荟萃,因此,说求乐亭为江浦地方历史上的一座文化纪念碑、一方文化高地,当不为过吧。
亭名“求乐”,寄意甚深。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又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吾冔先生建求乐亭,非仅为县学诸生提供一处休憩之所,实亦时时刻刻提醒诸生学不畏苦,苦中作乐,见贤而思齐焉。
求乐亭建成后一百多年,大约万历年初,重建过一次,邑人张邦直为此作《求乐亭重建》诗,对此亭极为珍视。②
宇宙溪山有此亭,百年遗址忽新成。
箪瓢自合希颜志,饮水还应似孔情。
陋巷潜心千驷眇,浮云过眼一毛轻。
吾侪既领斯文会,莫向东山负一登。
千驷借指富贵。宋陆游《贫甚自励》诗:“天每临幽隐,人何与废兴?能轻马千驷,肯慕稷三升! ”贫贱而不慕富贵,穷巷而能不改其乐,安贫乐道,是一种精神境界,也应该是士人的人生追求!
吾冔(1431—1504),字景端,学者称文山先生,浙江开化县人,明代著名教育家,名列《中国名人大辞典》。天顺三年(1459)中举,成化九年(1473)来任县教谕。教谕为学官,掌教诲训迪学生之事。据县志载,吾冔先生立志操行无愧古人。崇德谊,严条约,讲学授徒,久而不倦,人材多所成就。此外,倡义捐资,重建庙学。曾受聘前往江西担任秋闱(举人考试)考官。在任五载,致仕去。县内蒙其泽者为立“德教碑”,又建“吾公祠”(生祠),死后被崇祀于县名宦祠。
吾冔来任教谕之初,即与庄先生结为挚友。时庄先生赋闲在家,吾先生常车马二十里登门拜访。庄昶回忆说:“先生之在江浦城,予方筑草亭于清江门外,闭门卧病,不与世接。先生每不以予为不肖,朝至夕往,与予高坐危言,谈论终日,病体忘倦,予不知为主,而先生不知为宾也。”③
清江,指清江门,为浦口城南门,庄昶在南门外江畔建卧林亭④,亭成当天,吾冔赶来,取巨笔大书北宋司马光《独乐园记》一文于卧林亭屏风上,墨汁淋漓,以表庆贺。⑤庄先生作诗《卧林亭杂诗》记此事,末句云:“吾公满壁淋浪墨,何日来看独乐园?”簇新的墙壁,满壁的墨汁,庄先生想必是无奈而又欢喜。读者至今犹能想见当时宾欢主乐的场面。
吾冔为倡议重建县城孔庙大成殿,来与庄先生商量。先生立马为之作文劝募,成化十二年(1476)竣工。二十余年后,弘治十二年(1499),时任知县胡昉⑥补作碑记,记事甚详。其文说:
一日吾先生谋之定山庄先生,庄先生义之,为作一篇疏引,以劝募于邑之大夫以及诸生之贤父兄。吾先生先捐俸资,举办慈善宴会,众人亦敬重先生,无不忻然乐助。应天府府丞白公素知吾先生,将新涨芦洲地数千亩,经申请上司,批给吾先生出售柴火一年,作价以助之。吾先生推举下属诸生管理经费,采购建材,组织施工。其财用之费,由诸生之正直严谨者轮掌之,收支有籍,出入有稽,虽竹头木屑亦积售之,以给工匠食用之需,寸木一钉,不挪私用。人益服吾先生之公正廉明而办事井然。
吾冔于成化九年来任教谕,在任五年,则吾冔离任应为成化十三年(1477)。离任时,庄昶作《送掌教归养序》文以送之,可谓依依惜别。
(想像图:求乐亭)
就在吾冔到任之初,围绕求乐亭命名,曾发生一场著名的学术讨论。表面上看,这场讨论发生在县学生袁文通和庄先生之间,实际上袁文通仅仅是吾冔先生的辩护代理人。当然,这场讨论并非意气之争,不仅不曾伤及吾庄二人友情,反而为其后五年二人深入交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庄先生在论辩中条分缕析,阐明义理,而态度上内方外圆,得理饶人。这场学术讨论的内容及其过程,完整记录在庄昶《求乐亭记》中,后由庄先生草书,吴先生勒石立碑于亭中,将这场讨论公之于众,留传后世。⑦该文大意如下⑧:
浙江开化吾冔先生来江浦担任教谕,一个月后,在县学东边僻静处得了一块空地,就在那里挖了一口小池塘。这天吾先生坐在池边,问道:“我想在这里建一座亭子,可不可以?”诸生说:“可以。”于是搜购优质木料,召集能工巧匠,在池塘边上建亭子,建成后,命名为“求乐亭”,又命诸生袁文通来请我用大字在门楣上题写亭名。我不敢拒绝,但写好以后,我怀着疑惑问道:“乐,可求吗?”
袁文通答:“可以啊。”
我问:“什么样的‘乐’是可以‘求’来的?”
袁文通答:“如果乐不可求来,那吾先生为什么命名‘求乐’呢?”
我说:“按照‘求乐’二字的字面意思看,吾先生命名的依据是‘人’,而不是‘理’,按‘理’来说,圣贤那种‘乐’却是求不来的。吾先生才高德茂,享有盛名,他知道君子在讨论学问之时应该依据‘理’而不是‘人’。有理,即使割草打柴的人说的话,也应该采纳;无理,即使尧舜周孔的话也应该拒绝。你为什么要坚持认为吾先生会说‘可以’呢?从前孔子说:‘吃着粗粮,饮着生水,弯着胳膊当枕头,这里面充满快乐。’他又说:‘用简陋的竹器吃饭,用瓢饮水,住在陋巷,别人受不了这种困苦,颜回却不改变乐观态度。’如果‘乐’可简单地从外面‘求’来,孔颜就会去‘求’了,为什么却说‘在其中’,说‘不改’呢?如此看来,孔子说‘不改’,说‘在其中’之类的话,是因为‘乐’不是从外求来的啊。”
袁文通又问:“既如您所说,孔圣人能‘乐在其中’,颜贤人能‘不改其乐’,吾先生教我们向圣贤学习,就是教我们通过‘求’以‘求得’我们自己的快乐而到达圣贤的境界,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回答道:“‘求’我们的学问达到圣贤的程度,是可能的;‘求’我们的‘快乐’到达圣贤的程度,是不可能的。孔颜之‘乐’,哪里是一开始就能获得的?等到抛弃了私欲,天理运行心间,内心广大浩瀚而身体安详自如,在天地鬼神面前都能毫不愧怍,这个时刻不‘求乐’而‘乐’在心中。我们如果不能克己复礼,则心内私欲纠缠不去,又有什么‘乐’可言呢?吾先生却说什么‘求是乐以至圣贤’,我哪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袁文通说:“‘求是乐以至圣贤’这样的话,一定不是我们吾先生杜撰的。”
我答道:“我跟吾先生的治学见解未尝不同,我也知道吾先生言必有所据。然而,古人更多的是说‘寻’而不说‘求’。二程当年受教于周敦颐,周敦颐常命令二程去‘寻’孔子、颜子的‘乐’处,去‘寻’孔子、颜子所乐为何事。自孔孟去世,只有周敦颐、二程学得孔孟之正学,然而周、程也只说‘寻乐’。吾先生在这里快乐地教育诸生,我推测吾先生‘求乐亭’之‘求’,不就是这个‘寻’字吗?”
袁文通说:“‘求”的意思是‘寻’,嗯嗯,这样说来或许没错。”
吾冔先生又命弟子们请我写一篇碑记,这就算是碑记吧,也借着袁文通的问题,算是给诸生讲学一次。
庄昶是一个理学家,主张“理在人心”,因此不赞同“求乐”之说。他认为“孔颜乐处”之乐,乃是圣贤修养极深的产物,内置于人心的深处,惟去蔽方可呈现,并非可以“从外求得”。
庄先生细心区分命名的两种做法,一是站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的角度,一是站在“理”的角度。前者,为鼓励士人上进,不妨说“求”乐;后者,需研究“乐”之根源,则“乐”在圣贤的内心,其实人皆有之,何必从外“求得”?因此“求乐”一名不能成立。
庄先生认为,“求”学问达到圣贤的程度,是可能的;“求”圣贤之乐,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般意义上的学问,是外在的,可求得;孔颜乐处之“乐”,是孔颜这样的圣贤才有的内心的丰富的精神感受和思想境界,学者是不可能抵达的。——圣贤之“心”可体会,却不可抵达;与其求别人,不如在内心自求。所谓自求,就是去蔽。“等到抛弃了私欲,天理运行心间,心广大浩瀚而身安详自如,坦然面对天地鬼神,这个时刻不求乐而乐在其中。”
私欲去——天理运行——乐在其中。这才是士君子的修养途经。
不赞同吾冔“求乐”说,而为题写“求乐”匾额;为题写“求乐”匾额后,又作文去论辩。前者算是徇于友情,后者却为辨明义理。和而不同,内方外圆,在庄先生,这算是一种生活智慧。
吾冔临终前,自作一赞:“浊质浊气,去拘去蔽。一点灵光,依然尚炬。”命其孙子吾谨书之,语毕,命终正寝。
去蔽而呈灵光,吾冔这一人生追求,或许就是发轫于求乐亭那场讨论吧?
求乐亭,以及《求乐亭记》碑,今人可以找一个地方重新建立起来。这样做,既有纪念历史人物的意义,也有提高今人思想境界的作用,何乐而不为呢?
2022年7月19日
①据庄昶《求乐亭记》, 亭建于成化九年,自李维樾《崇祯江浦县志》及其以后几种县志皆以为建亭于成化十五年,或立碑于十五年。
②诗见郎廷泰《康熙重修江浦县志·艺文》。
③原文见《定山集·送掌教归养序》,略改以通顺。
④据《江浦埤乘•卷三十八•古迹下》,明成化十二年,庄昶在浦口清江门外建清江别业。建亭时弟子兼好友林光适至,因以名焉。清江门:浦口城南门,弘治、正德间倾入长江。
⑤事见《定山集·卧林亭杂诗》,诗末有注:“吾景端为余大书《独乐园记》于卧林屏风。”
⑥ 胡昉:浙江萧山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八年(1495)任江浦县令。吾冔修成大成殿在成化十二年(1476)本文作于弘治十二年(1499),故文中有“先生致政二十余载,厥功之伟,曾未有记之者,于是不能为一言以志诸石以传诸后,不几于没人之善乎?”之句。为便于读者理解,此处略有改动,原文见李维樾《崇祯江浦县志》。
⑦勒石立碑或许在吾冔去职后之成化十五年。这样才能明白诸县志何以误记建亭时间为成化十五年,而非庄昶《求乐亭记》所记吾冔任职之初(成化九年)即建亭。
⑧原文见《江浦埤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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