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十分不起眼的小山,海拔不足百米,只因为紧挨着长江、浦口城、浦子口河,又因为与宣化山、晋王山三足鼎立,足与足之间相距皆不足千米,而成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山。

(平山与浦口城关系图)

  平山位于浦口城东门外二里,一山突出如砥柱然,江水奔注其下。最初山上只住着几家渔户,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始建文昌阁,又名文昌祠,本县生员崔权首倡创建,南京兵科给事中祝世禄作有《平山文昌阁碑记》,大意如下:

  浦子口为京畿重地,朝廷于此地设置守御署,驻扎五个军卫,建有上千个谷仓,派驻着司农。建有城垣,蜿蜒如月。多年前江涛内啮,城蚀且半,独偏东山冈由北而来,横截半江,山巅平坦,可榭可亭,名叫平山。向西俯瞰,万家烟火,环贮怀抱,因此平山之上可总揽全部胜景。而胜景中之最胜,又在平山脚下横陈于眼前之景。汤汤天堑,拥光如镜,郁郁地脉,错落成绣。帆樯朝骛,笳鼓晚竞,明月不夜,凫雁可数。昔人柳宗元所谓“旷如之观”也不会比这更加美丽吧?

  近来浦口守御分辨星野之宜,地方儒彦卜择兆吉之宅,崔生员倡议之,范守御促成之,背负山岭,夯实台基,于山崖间建阁,祭祀文昌,孕育灵秀,佐以轩庑,蔚为壮观。我曾六次在南京兵部兼职,阅兵江北,公务之暇,常常登上此阁,可以消永日之忧。如今天下太平,四塞息烽,故得以优游于眺览,酣畅于文章。至于如何持盈保成,防微杜渐,边防守将是否非我族类,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等道德是否敦厚,单凭地险,何以固守?城垣自我倾覆城壕之中,何必等待战争?面对浩浩江流,愿酹酒文昌君而问国家前景!

  祝世禄曾任提督操江,常过江来督查武备,闻浦口城世袭武德卫千户、乡饮宾崔琦之名,曾屏人往谒,谈论竟日,欲荐之,固辞。祝世禄赞佩其为人,曰:“天之逸民也。”并手书此五字以颜其堂。其后崔琦之第三子即崔权,字斗墟,诸生,博学多才,于平山创建文昌阁,邀父执祝世禄为作碑记。

  文昌阁而下,另有一座双碧楼,不知道何人所建,但明末已有。楼凡三楹,凿岸为基,飞宇云浮,轩棂四启,俯瞰大江,遥瞻列岫,有举头天外、飘然凌云之致,为旧江浦一处著名景点,名人题咏甚多。楼额“双碧楼”为明末壮士姜日广所题。姜氏为江西新建人,字居之,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掌南京翰林院。清人入关后,率兵转战江西,败,投池死。

  双碧楼还有一方匾额“卧看千帆”,天下著名,因为题写者为明末英雄黄道周。黄道周(1585—1646)为福建漳州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与倪元璐、王铎同科,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明末加入反清征战中,隆武(1645—1646)时任南明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首辅),战败被俘,送到南京狱中。在狱中,他吟咏如故,有诗云:“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清廷派洪承畴劝降,黄氏索笔写下一副对联:“史笔流芳,虽未成功终可法;洪恩浩荡,不能报国反成仇。”将史可法与洪承畴对比。洪承畴既羞愧,又佩服,上疏请求免除黄氏死刑,清廷不准。临刑前夕,黄氏咬破指头,血书遗言:“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往刑场途中,过南京紫禁城之东华门,坐不起,曰:“此与高皇帝陵寝近,可死矣。”监刑者从之。死后,人们从他的衣服内里发现七个大字:“大明孤臣黄道周!”宁死不做贰臣,让多少苟活者汗颜终身。

  黄道周一生好学不倦,知识渊博,学贯古今,著作极为丰富,《四库全书》收入黄道周作品14种,共92卷。后人搜集黄道周部分诗文,编成《明漳浦黄忠端公全集》50卷,刊行于世。黄道周书法为历代所推崇,称“黄漳浦体”,评价“意气密丽,如飞鸿舞鹤,令人叫绝”“楷格遒媚,直逼钟王”“峭厉方劲”等。他的遗墨是我国书法宝库中的珍品。

  黄道周生前所用一方石砚,盒盖外面刻有“孤拙无文,宽容有道,作宾我家,此石不老”十六字,款署“壬午十一月,道周题”,查“壬午”为崇祯十五年(1642),则这方砚为其死前不久所用。每念及此,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该石砚后经清代郑板桥之手,其顶侧镌刻“双忠遗石”四字,款署“乾隆己巳板桥郑燮”,后为清末民初合肥人龚心铭收藏,龚氏邀当时名家多人题刻,拍照录入其《浦口汤泉小志》一书中,可见十分珍视,不知道这方“双忠遗石”如今花落谁家了。

  清代邑人刘岩《平山双碧楼记》还在,刘氏《匪莪堂文集》以及县志《江浦埤乘》皆有收录,该文写平山地理形势、双碧楼景致、浦口城古今兴废,言简意赅,娓娓道来。大意如下:

  浦口之山以数十数,而平山则在城东门外,离诸山而独起,状若将趋入江,陡至于江滨,其麓若兀然而止者。山虽小,俯瞰江流于千仞之下,势耸而高。回眺诸山,如堂如防,若皆环列于斯山之后,而斯山乃崒然特出。大江自采石而来,趋京口而下,数百里惊波骇浪,渨㵽漩澴,凡风帆贾舶之逆而洄、顺而游、绝流而乱者,在诸山之巅或见或否,而跻斯山也,则一举目而尽见焉。

  山有楼曰双碧,轩槛翔起,如鸟革然。余初秋尝乘夜月登之,渔火星星,明灭于葭菼芦薍之际,而倏焉江声怒作,响若雷霆,疑山脚石窟间有蛟龙叫啸其下也。山隔岸望金陵,当晴霁时,雉堞历历皆可数。

  浦口于金陵为门闱之地,有明三百年,重留都之守,尝置三仓五卫,建都督府,以重镇之。自改革以来,诸制尽废,而江防险厄之处无异于荒墟,则沿江而北晏然无烽燧之虞,而斯山乃得使墨客骚人高歌长啸于其际,盖幸而遭其势者固如此。

  余登斯楼,有感于古今兴废之故,乃并著其形胜,使游者览观之。

  山上另有平山寺。清康熙年间邑人郑中《望平山》诗云:“高阁截江势,晴窗天半开。山光当槛落,水色抱城来。渔网家家出,孤帆日日回。老僧耽好句,还向野人裁。”可见平山寺当时还住过一位诗僧。

  据嘉道间邑人吴楫《重修平山寺记》载,浦口城东北郊之平山,一直为祭祀文昌君之所,但只有草屋数间,相传明中叶时有神木浮来,里人取以构屋。中为文昌阁,西为环翠楼,东为喜雨轩,前为山门。门外银杏二株,大皆合抱,寿已达数百年之久。又前为双碧楼。嘉庆二十四年(1819),里人及寺僧续海重修。吴楫碑记大意如下:

  浦口城东门外有山巍然,离诸山而崛起,曰平山。旧惟草屋一区,岁时人士相与祀文昌于其际。前明中叶,江流湍悍,啮城之半,由是江流直下,抱城而来,颠扑顿撼,至兹山之麓,始折而入于瓜埠。其泛滥渟蓄,实吾浦之巨观。已而神木浮来,久泊不去,里人士祀而出之,云构获成,爰以余力建楼于前,则山之巨观于是益胜。祝操江世禄、吾乡刘编修岩所记可覆按也。迄今修者复圮,里人士募得若干金,凡楹桷板槛之腐败者易之,墙之欹者正之,坏者更之,梁柱耸拔,丹雘焕然,可谓无废旧观者矣。

  然楼阁犹是,而景物已更。向之汹涌澎湃近在足底者,自百余年来徙归故道。今且洲渚弥望,目之所击,半属葭菼芦薍,昔人所书其故迹已渺不可辨矣!

  吴楫还作了一首诗,名《登环翠楼》:

  登楼四望何雄哉,峰峦叠皱森崔巍。

  东向长江送远目,群山阙处钟山来。

  烟云变灭无昏晓,我来正值春娇娆。

  山桃堤柳绿复红,流莺紫燕鸣相绕。

  鳞鳞瓦屋足底浮,振衣百尺解牢愁。

  长风浩荡天宇阔,倚栏远听声飕飕。

  可惜平山这些建筑到了咸丰癸丑年(1853)全被寇毁。值得注意的是,吴楫时代长江已经东移,向之汹涌澎湃,时已为弥望洲渚、蒹葭苍苍了。

  写平山的诗人诗作很多,最耐读的还是明末李维桢《平山》:

  虚阁临空控上游,东南名胜望中收。

  征帆远影飞青雀,坐钓闲情对白鸥。

  十里深山犹负郭,半江遗堞已为洲。

  年华逝水沧桑变,有酒焉能解客愁?

  虚阁,空无一人之阁;青雀,西王母的信使;白鸥,与隐居者同盟。浦口城背靠定山,然而面江半城早已化为江上沙洲,江山易老,逝者如斯,有酒焉能解客愁?

  李维桢明末为南京礼部尚书,诗文、字画弘肆博大,才气纵横。虽位尊爵显,但为人平易阔达,喜交各界朋友,门庭“宾客杂进”,但从这首诗来看,热闹的表面底下,暗涌的实际上还是诗人“年华逝水沧桑变”的自我反省。

  邑人蒋一梅《平山》诗也是感慨山水变色、人世沧桑的:

  平山迥对石城头,面面风光尽入楼。

  狮子峰迷钟阜树,凤凰台敞大江流。

  涛声滚雪来三峡,海色飞霞起十洲。

  不那 踌躇凭槛意,白门无复旧王侯。

  《江浦埤乘》记平山游览之胜,凡十二景,曰:云里帝城,雨中春树,定山积雪,合浦炊烟,别墅樵歌,隔江渔火,燕矶夜月,狮岭晴岚,霞鹜争飞,涛松竞响,潮头举网,天际飞帆。如今不但蒋一梅所谓旧王侯不能见,即十二景云云也都时过境迁了。

  2022年8月27日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城市号系信息发布平台,城市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