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 200 年间,阿富汗先后五次遭遇外敌干涉,好些世界强权与地区强国都曾试图侵略、占领、征服或控制这片土地。每次侵略,都让侵略者付出了沉重代价。奇怪的是,每一次干涉,仿佛都出自同样的原因;每一次外敌来犯,也都延续着一贯的套路——汹汹而来、悻悻而走,似乎都不知道前车之覆乃是后车之鉴。
1839 年,英国殖民者第一次侵入阿富汗。初次接触的回忆相当不堪。40 多年过后,同样的入侵者,犯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错误。前辈的痛苦教训,后人却一点不曾汲取。又过了 40 年,英国人第三次踏进同一条河流。60年后,苏联军队也在阿富汗栽了跟头。如今,阿富汗的土地上驻扎着美国及其盟友的军队。故事似乎一直在循环往复。
为什么大家都如此健忘呢?
由此,我想起了一段亲身经历。数年前,我有幸前往哈萨克斯坦宣传自己的作品。拙作内容关乎世界历史,我想通过伊斯兰的视角审视世事的变迁。所到之处,读者提出的问题无一例外都与阿富汗有关——这也难怪,我虽是美国公民,却在阿富汗出生和长大。我在哈萨克斯坦逗留期间,美国军队正在造访我幼时的家园,而且他们陷入了战争的攻坚阶段。此外,哈萨克斯坦的读者朋友对于阿富汗也怀有一份独特的记忆。他们的国家曾是苏联的一部分,20 世纪 80 年代的那场战争,也许我的读者之中不乏亲历者与见证人。
提到阿富汗,读者们总爱问个不停。他们想知道我如何看待美苏两国对阿富汗政局的干涉。这个问题,我曾在美国遭遇过无数次。每一次,我都会给出相同的答案:两次入侵都给阿富汗带去了沉重的灾难。苏联人无法自拔的深渊,如今又困住了美国人。开战之前,美国政府奉行实用主义,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干涉的理由;之后,却又受困于政治因素而无法迅速抽身离去。每蹉跎一点时间,美国政府就要付出更多的生命与金钱,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原因何在。美国能够控制城市,却无法平息那些自以为在捍卫伊斯兰教的人发起的农村叛乱。
图片注:现在许多媒体把美国撤离坎布尔比作1975年的“西贡陷落”
我的回答,读者们并不满意。有一位读者反复追问,还觉得我刚才那番话太过粗浅。我没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最后,我不得不向他摊牌:“我觉得,这些问题的答案,您一定早已成竹在胸。您觉得我忽略了什么?”
“您一直在强调两场战争的相同点。”读者有些怨言,“对于差异却避而不谈。”
“哦,您觉得两者有何差异呢?不妨指教。”
“嗯,您不会不知道,我们当年出兵阿富汗,是受到了对方的邀请。阿富汗国内有难,所以才向邻居求援。那一次,我们不但出动了作战部队,还派遣专家顾问,帮扶阿富汗的进步势力。而贵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则是彻头彻尾的侵略行径。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不同。”
当时,我只能摇头叹息。“您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您当真觉苏联军队开进阿富汗是为了吊民伐罪?贵国军队当时的任务是要帮助进步力量打击反动派?其实,您的看法倒显示了苏、美之间的又一个共同点。很多美国人说起阿富汗战争,也会像您一样义正词严:阿富汗有难,美国军队千里驰援;美军来到这里不为攻城略地,只为消灭暴政。而且,我们美国人还在不遗余力地帮助阿富汗人生产和生活。”
问答之间,我产生了一点灵感。内外视角的差别,确实能让同一个故事生出不同的观感。从内部看,各支外国势力及其干涉意图实在大同小异。在战火纷飞的乡下,唯有那些反抗势力最能悟出美、苏、英之间的差异所在。
从外部看,阿富汗仿佛从未变迁,它面临的挑战一如从前,依旧崎岖的山脉、蒸腾的沙漠和无尽的草原。这里的人民向来悍勇不驯,还有着虔心宗教、仇视外族的名声。部落,是他们永恒的归宿。头巾、胡须、长袍、弯刀与马匹是部落习气的象征。每一个部落成员都必须拥有这些东西,否则,他就不属于这里。如此严格的会员准入制度,远远早于重金属音乐同好会,比起当代男士必须遵奉的着装守则也要悠久得多。
事实上,阿富汗人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历史上,这个国家总是朝着某一目标蜿蜒前行,尽管途中总被外来干预打断。那么,抛开路上的种种蹉跎,阿富汗人的故事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布兹卡谢”(Buzkash)这种马背叨羊游戏,似乎只见于阿富汗及中亚的草原上。游戏中,大家各自骑上马匹,瞄准地上的山羊尸体发起攻击。骑手一旦抓获猎物,就要朝场地两端狂奔;只要马儿跃过端线,他就能够获胜。不过,幸运儿的身旁总会你追我赶地聚起一众人马。大家不停扭打撕扯,只为夺取那件战利品。比赛没有队伍,参与其中的选手都是为了个人荣誉而战。参赛人数也从来没有具体规定。除了端线,场地内外并无明显区分,甚至没有负责掌控全局、研判形势的裁判。这种游戏并无犯规一说,自然也不需要有人维护规则。要想约束选手的行为,只能依靠传统习俗以及乡规民约,而且需要参赛者相互之间形成一种自觉。那些需要明文保护方才愿意上场参赛的人,根本就不会收到竞逐的邀请。
200 多年前的阿富汗社会,就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布兹卡谢。而后,阿富汗历史的主题一直围绕着两个问题:这种游戏需不需要一点规则?何种规则最为适合?当然,阿富汗这片土地不仅被用于布兹卡谢,这个地方还成了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口中那场“大博弈”(The Great Game)的竞技场。为了各自的战略利益,世界强权纷纷加入。就像所有主权国家之间的博弈一样,这也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它本身与阿富汗问题无关,其利益关系是全球性的。阿富汗不幸卷入其中,只是因为它正好位于混战的前沿而已。
两场不相干的游戏在一个场地举行,玩家难免磕磕碰碰,双方的命运也由此交织到了一起。自19世纪早期以来,太多类似的故事曾在这里上演。一场游戏会影响另一场游戏,并使其更为复杂。但是,大国间的博弈绝不能与阿富汗内部的竞逐混为一谈,那样一来,只会让历史的面目混淆不清。
大国干预阿富汗的故事确实引人入胜,不过,阿富汗也有自己的故事。一场干预自有生发起落,不同的侵略者则在来往更替。不过,他们并非阿富汗这个故事的主角,他们只是搅乱了故事的发展。每次外部势力造访,故事都得从头再来,此前的情节发展悉数毁于一旦。同样一个故事,被人屡屡搅局,也难怪那些搅局者总会吞下同样的苦果。
“帝国坟场”一类的论调,笔者不想重复。介入阿富汗事态的大国势力似乎总会一败涂地。这里地形复杂、人民善战,这对征服者而言确实是特殊的挑战。如此想法看似智慧超然,实则大错特错。历史上,阿富汗沦于外敌铁蹄之下的情况实在不知凡几。3000-4000 年前,雅利安人(Aryans)便征服了这片土地。因此,这里才会被人叫作“雅利安人的国家”(Ariana)。后来,“雅利安人的国家”被纳入波斯帝国的版图。阿富汗人以波斯语(阿富汗官方称之为达里语,近 90% 的阿富汗人将达里语作为第二语言)为通用语言,正是出于这层关系。后来,希腊人又成了这里的征服者,他们建立的希腊王国延续了 200 多年。时至今日,在阿富汗的一些地方,偶尔还能见到金发碧眼的希腊征服者后裔。佛教徒也一度成为这里的主宰,独一无二的希腊式佛教艺术由此在阿富汗起源并走向繁荣。
如今,99% 的阿富汗人都信仰伊斯兰教。显然,这是阿拉伯人征服阿富汗留下的一项遗产。突厥人更是隔三岔五就会吞并此地。横扫而过的蒙古大军,把阿富汗化为了一片鬼域。阿富汗是“帝国坟场”,但不是蒙古帝国的坟场。15 世纪,喀布尔还曾沦为一名突厥军阀的领地。此人后来南下印度,开创了莫卧儿帝国。种种事例表明,阿富汗这片土地并非不可征服,只是所有成功的征服者现在都被称为“阿富汗人”。
早期的征服活动塑造了现在的阿富汗。阿富汗的故事与大国干涉的故事交相勾连,仿佛同一个故事的两条叙事线。它们互不隶属,却又相互影响。唯有站在世界的高度,才能解释阿富汗为何屡遭侵略,而侵略者却无法遂愿,其原因可能就在这个国家的内部。

来源:微信公众号“人文英华”(ID:renwenyh),本文选自塔米姆·安萨利《无规则游戏:阿富汗屡被中断的历史》的“前言”部分,钟鹰翔 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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