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送别
我觉得,我就是您散失的一个影子
可我赶不上您的马儿,它奔驰在一首古典韵律
我的每一招手,您清癯的衣袍
便快意地摇曳,如在辋川的风里
您递来的酒杯,似伸手可及
可总当啷一下,碰在一片时间的玻璃
唉!您的马儿奔驰在您的古典惯性
逃避着什么,又似赶赴南山的一个约会
能否告诉我,前方的那朵白云
留白了什么?是否守着我们的一壶大醉
您的马儿长啸一声,不见了踪影
而我迷失于山岚间,飘忽不定的雾气
2.渭川田家
您的诗句,就是一种时间
我们不妨倚着它,倒行一段距离
混浊的空气,立时澄鲜
一座失落的村庄,夕光里隐隐呈现
我们倒行的步子,探测着草色深浅
悄悄加入牛羊的行列
巷口,一位策杖老人,似乎很早熟悉
他守候谁,好像从未挪动位置
我们询问牧童,甚至打开哑语
但只收获一片茫然
我们惯性中退着,退着
退入麦苗,桑叶的绿色迷阵
蚕儿酣眠中——蜕变时间
野鸡鸣叫中——催促季节
我们退着退着,与荷锄的田夫擦肩而去
与他们桃源人的语言,擦肩而去
退着退着,不知不觉
从您的诗句,退入了最初的《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
3.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
——这新雨,我儿时
经常经历
只是,没觉得世界空虚
而是空远
天气晚来秋
——这时的心境,自然是
好的,充实的
吃过晚饭了
凉爽的时间,开始酝酿
各种游戏
明月松间照
——那时,我们并不觉
其中禅意
放在槐树上
挂在垂柳间
都可以
像裁判的银色时表
计算游戏的时间
清泉石上流
——这时刻,往往是
一场游戏的间隙
不仅有泉音
还有虫吟,鸟呓
偶尔掠过树梢的
神秘风声
竹喧归浣女
——记得隔墙
突然响起的
是妹妹们的笑声
至今不知笑什么
莲动下渔舟
——渔舟归得够晚的
游戏也结束了
世界的中心
复归莲与鱼儿的嬉戏
随意春芳歇
——好像就那么
一眨眼的功夫
我就由少年而青年
而中年了
王孙自可留
——作为朋友
可以负责地说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
可驻留之地
只能把摇晃的视线
缆绳一般
系在一首诗里
4.归嵩山作
您的隐逸之程,与屈原的远游一般
并非纯粹的平静
相随的河川,倒映着茂林,与青葱岁月
悠然的车马,似无人驾驭,引向一页翻卷的山水
可画外音,我分明听到一声叹息:古渡已荒芜
秋山,落日,正一种引力场里缓缓下坠
您把笔锋一顿,折入闭关的柴扉
逃避谁?或守候谁?夜半的烛火一闪一灭
5.酬张少府
与历代读者相似
我爱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吟咏中,隐隐觉得
是您对我的回应
当然,会有读者不满
与我争夺“君”的昵称
但在我的诗中
我自当仁不让,独裁一回
先生,您以“渔歌入浦深”
回答我的困窘
诗意禅意,意味深远
但问题是,渔歌于我
已然陌生
我的每条水边
都是斑斑油迹
您的“穷通理”至我这儿
可是到了边界
或许,是我认死理了
这不是读诗的方式
就当是无能的后辈
对您牢骚了一番
松风,仍在您诗中吹着
山月,仍在您诗中照着
甚至我的这些白话唠叨
不也是您的一种延伸
6.终南别业
随着您的阅读
我亦已步入中年
但我生存一座小城边缘
终日与各类异味周旋
我的“道”,就是不断逃避
避入自己内部
那儿有一些残存的经脉
与您依稀连接
我的视线,学会了
一种乖巧的减法
漫行时,偶遇一朵野菊
光影里坐禅
我会与它久久相对
恍惚进入桃源时间
而此时,它正倚着
残损的混凝土堆
相邻一片垃圾
视线的两米外
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丑恶正无忌地开垦
钻石的泡沫,翡翠的毒菌
当视线继续打开
则现出广阔且陌生的
雾霾蒙蒙的世界
我的居所,就存在于
那些怪异的廓影间
泉未出山,便干涸了
山那边升起的云朵
与我的漫行无涉
我只是到此一游
然后,茫然归去
只有在诗中,时而与您相遇
叨叨说了这些
大概您也无法理解
您还是去访您的林叟吧
而我,仍回我的蜗居
7.鹿柴
首先的问题是,如何去这座“空山”
可能不算远,但没有具体地点
仿佛只是我们的某个投影
随后的问题是,为何只闻“人语”
惊鸟呢,蝉鸣呢,莫非都归到“人语”里了
而空山,从未如此寂静
几声“人语”,像呓语,像摇曳的烛焰
像偶然掠过的一缕夕晖,闪亮了世界的中心
——几斑苔迹
8.辛夷坞
没人能说清,与那朵花的关联
但总感觉,失落了一条影子
它开了,它谢了,它是自己的时间
它谢了,它开了,它有自己的轮回
我想隔窗看到,它的摇曳,以安抚无法排遣的忧郁
我想听到,一片花瓣的落地,您的叹息,随即为风声抹去
我还想知道,那朵花的轮回中
遗失了什么,又渗入了什么,最终仍归于陌生
而空山仍在那里,最初,最后的空山
比诗句、水墨的留白还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9.杂诗
不知您的前辈王绩
如何读您这首五绝
他的五古思乡
问遍了亲友,旧居,新树,绿柳
种竹,植梅,渠水,石苔,果园
而您只叹息似的问了一声
寒梅著花未
以至我有些怀疑
您是否真的思念故园
雪意空茫的背景
一朵寒梅,依着一扇窗户
静静绽开——
这是您的故园
也是所有人的故园
恍恍觉得自己内部
一株寒梅状的植物
正舒欠着醒来
轻微如叹息
10.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其实,我与您
都是异乡人
都缺少一个人相伴
那个人是谁
我从未看清他的面目
只是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刻
莅临身边的空缺
我们插遍了茱萸
总会在一角,留一小片空白——
一扇门窗,一种廊道,引向远方的故园
但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或许,再也不会出现
11.秋夜曲
黑夜,不可抗拒地来临
但并非想象中的可惧
新月升起,另一个世界拉开帷幕
露水刚好补充——饥饿与空虚
只是有些后悔,没多带一件薄衣
两边的寒意不太相似
所幸,还可以弹一会儿筝,写一首诗
入睡那空空的房间之前
惟一不放心的,是这曲中的颤栗
这诗行间的寒意,您能否感知
创作《王维变奏》的一些思考
庄晓明
自从事新诗创作以来,我就不时地思考新诗与传统,与伟大的古典诗歌的传承关系。我坚持认为,在宏观的观照中,中国新诗的诞生,决不仅仅是西风催化的结果,亦同时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这一路的发展,在语言上愈来愈舒卷自由,愈来愈向“日常口语”逼近的必然趋势,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新诗,只是一个正常的诗歌发展序列。因此,新诗只要找对找准自己的定位,过去的一些似乎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就自然化解了。新诗绝不是与数千年伟大的古典诗歌的一种断裂,一种重新开始,那只是我们的错觉,幻觉。我们常说,内因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外因是事物发展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怎么一到了新诗的问题上,就犯糊涂了。
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百年新诗可谓进入了自己最繁荣的阶段,优秀诗人的数量堪与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媲美,但是,社会上关于新诗的争议始终没有平息,新诗在文学史上的位置始终悬疑着,没有获得自己应有的高度评价。这其中的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新诗没有令人信服地解决好与伟大的传统的关系,这个问题解决好了,相信关于新诗的绝大部分争议也就平息了。《诗经》《楚辞》而来的中国古典诗歌,是一脉流动着的绵延不绝的伟大传统,并由此构成了民族的精神寄托,甚至成为了知识阶层近乎宗教的一种信仰——加入这个传统,不仅是新诗的光荣,实际上也是对新诗的稳固定位。
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就是因为它是过去的文明中淘洗出来的精粹部分,最具魅力的部分。具体到新诗的文本来说,当一位诗人将传统引入自己创作时,实际上就是将传统的魅力引流入自己的诗篇,而自己的诗篇,亦成为了传统的魅力再次生长的园地。我们所要承接的传统,可以是过去的诗人所创造的经典语言,经典诗境,可以是他们杰出地使用过的题材,诗思,而这一切,当出现在我们新创造的诗歌中,并为读者所阅读时,那种魅力效应,就如同普鲁斯特的《追忆失去的时间》中的“一块茶点的滋味”,或“尖塔在空中突现的轮廓”,瞬时唤醒了读者曾经阅读那些伟大的古典诗歌时的感受。这时,不仅是漫长的诗歌传统的河流在向此刻流动,亦是读者的逝去的时间在向此刻流动,与这首诗歌的“呼吸”之河流——来自三个不同空间的时间之河流,在一个神奇的时刻汇流到一起——这无疑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诗歌时刻,也是别的任何艺术所无法取代的伟大诗歌时刻。
在确立了《诗经》,《楚辞》,汉魏南北朝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格言诗,新诗这一序列之后,我们理应可以更为从容地将数千年伟大的古典诗歌传统,作为新诗写作的背景与财富,与之进行波澜壮阔的互动。实际上,已有先知的诗人这么做了,其中的最为杰出者,是大诗人洛夫先生,他在回眸古典诗学理论与诗歌的创作中,将西方的超现实主义与东方的“禅”融合起来,发展出一种现代“禅诗”。洛夫先生在他的漫长的创作生涯的最后时期,更是进一步回归唐诗,创作出了具有开拓意义的诗集《唐诗解构》,可谓新诗与古典诗互动立起的第一座丰碑。洛夫先生的《唐诗解构》的主要诗法,就是运用现代人的诗思,更为自由的现代诗的语言技巧,将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古典名篇的诗意诗境,进一步地戏剧化,细节化,进行某种解构,从而使这些似乎已诗意诗境固定化了的古典名篇,获得新的启示,并使之召唤着更为广泛的新诗读者。
早在2009年,我就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寓言小说集《空中之网》,以寓言和小说的形式,对中国历史上自先秦而来的经典的寓言和传说,进行了解构,再创。因此,在诗歌的形式上接受洛夫先生的《唐诗解构》非常自然,并感到一个新的诗歌空间瞬息打开。在洛夫先生的言传身教下,我很快投入自己的创作,在2015年完成了组诗《与王维对话34首》等,也获得了许多朋友的喜爱。之后,在对这组作品的不断修改中,我又不断地获得新的启发。我一直是西方古典音乐的热爱者,音乐中的围绕一个主题的呈示、展开、变奏、回旋的手法,实际上早已不自觉地在我的诗歌创作中存在了。巴赫伟大的《哥德堡变奏曲》,以一首萨拉班德舞曲作为主题,最终发展成30段变奏,显示了变奏的巨大潜能,这对于正从古典诗歌中寻找灵感的我,产生了极大的启示,创作了《〈登鹳雀楼〉七首变奏》《〈鹿寨〉三首变奏》等实验组诗,而在对《与王维对话34首》的修改中,我也不再局限于洛夫式的解构,而是在此基础上,吸取了音乐中的变奏手法,将诗思进一步解放,展开,并由此将组诗的标题改为《王维变奏》——王维的那些经典作品,就仿佛一首首人们早已熟悉的乐曲主题,被我取来进行着丰富多彩的变奏,成为一首首新诗。当然,这变奏旋律的掌握需要精心的设计和艺术的技巧,如同卫星的轨迹,必须拥有自己的高度,保持与地球的某个距离。如果与地球的距离太近,会被地球的引力吞噬,而如果距离太远,又会失去与地球的引力,消失于太空之中。
毫无疑问,这种将现代人的思维和哲学观念,与古典诗歌进行互动、变奏的作品,对于稍具一定文化水准的读者,以及数量庞大的古典诗的热爱者,具有着一种吸引力,有了熟悉的古典诗意、诗境的凭依,他们可以较为顺畅地进入更为复杂的新诗的诗意,意境,减少了常见的看不懂的抱怨。而且,这样的阅读对于他们的智力和想象力都是一种启发,甚至可以产生自己的互动——这种阅读效果,是单纯的古典诗阅读或单纯的新诗阅读所不能给予的。在这种古今诗意诗境的互动变奏中,古典与现代、传统与创新的矛盾,冲突,或得到了一种较为圆满的解决。
作者简介:

庄晓明,1964年4月出生于江苏扬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九三学社会员。曾在各大刊物发表诗歌、评论、随笔、小说若干。已出版有诗集《晚风》《踏雪回家》《形与影》《汶川安魂曲》《天问的回声》《诗与思》,随笔集《时间的天窗》,寓言小说集《空中之网》,短篇小说集《寓言与迷宫》,诗学论集《后退的先锋》等10部。作品入选《中国现代诗歌名篇赏析》《中国百年新诗经》《江苏百年新诗选》《中国二十世纪民间诗人二十家》《21世纪15年中间代诗人15家》,及《中国年度诗选》《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选》(汉英双语版)等多种选集。《中华英才》杂志曾对其文学成就做了专题报道。曾获第二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地域诗歌奖评论奖,第六届中国长诗奖等。现居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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