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寺庙的创建之由,大概有两种,一是私人,一是官府。其中大概私人创建者为多。创建寺庙之官府又有地方官府、朝廷之分。私人创建者又有始终私人性质,以及先私人而后官府(朝廷)题额以示勉励并予以资助者,比如汤泉惠济寺,乃扬州和尚惠镜游方至此创建,后又受到皇帝赐额,并饬建别院。江浦兜率寺乃为私人创建而今归属官府(地方政府)监管的佛寺。当然,如今在国内,无一间寺庙不归属所在地官府监管,不说也罢。

  兜率寺首创者为邑人郑继蕃(字柏庵),创建时间大约在明末清初,历经三百多年风雨,迄今仍苟活于老山狮子岭南麓,为群山所环抱,山门开在山脚的路边,距寺庙主体建筑约一里之遥。

  我小时候,大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去寺庙看过,以后在不同时期,先后多次去观瞻。小时候见到的格局约摸为一座稍大的四合院,山门殿为一座二层小楼,开间三楹(或五楹),楼下两壁立着四大天王,怒目圆睁喑呜叱咤的样子,然而手中的宝器已残破不全;楼上铺着木地板,吱呀作响,生怕一脚踩空掉落到四大天王头上,面南的佛座似乎还在,然而佛已无存,两壁萧然,近窗处各开一门,透过寸宽的门隙,灰暗一片,看不分明,大约许久已不住人。面南为落地多扇格子门,门外阳光灿烂,照得见边边角角的蛛网和慌忙爬行的蜘蛛们,木栏杆破烂,带队的大人不给孩子们靠近。

  小楼后相隔一段向上的石台阶,是主殿,因大门紧挨着台阶顶端,人多了就几乎无处立足,要不进入殿内,要不沿着殿前三尺来宽的走廊向两边疏散。该殿实为一溜平房居中的三间,拆掉了隔墙,当中坐着弥勒佛,佛前数个破旧的蒲团,供礼拜者磕头行礼。走廊的地面为砖甃,半数已朽烂或失踪,凹凸不平。殿左侧三五间平房里堆着看不清面目的什物,殿右侧似乎多了几间,点缀成了四合院东侧小广场的背景,这几间平房里似乎住着人,也记不清什么人了。

  记得四合院西厢房为“祖师堂”,堂内左中右三面靠墙位置都砌着高高的台子,高台上都似乎蹲坐着塑像,立着小香炉,台面上油腻的纸张写着看不分明的文字或数字,香烛、灯盏杂乱其间……这些印象,记不清小时候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留下来的,或者是后来多次的叠加。主殿门前的楹联记得很清楚:“大腹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从第一次读到它,就过目不忘至今;并且将它的内容与楹联后的弥勒佛像联系起来,当时就觉得他的大肚子不是吃出来的,他的满脸笑容不是堆出来的。有人说宽容是懦弱,还真不是,你多经历一些人和事,也许就能开窍。当然,这是题外话,打住不表。

(僧圆霖《狮子岭图》)

  东厢房兼做穿堂,似乎是观音殿,但不记得观世音像是画在堂正中的一堵照壁上,还是画在房间两侧的墙壁上,或者就曾塑过一尊像,立在堂中心的莲花宝座上。

  四合院内石台阶两侧各种着一棵树,不记得树的品种,枝干瘦弱,然而在小院子里仍显得古朴遒劲。四合院前面平台西侧,种着一棵更古老的树,记得是榆树,树干黑色,够数人合抱,撑天覆地。

  因寺庙坐在山凹深处,记得除了灰黑色的破旧建筑,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总之寺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似乎是大自然让出了一点空地给这座小寺庙搁置进来而已。谁知这么一搁就搁了数百年之久,曾经以为会坍圮殆尽,化为尘土,完全还给绿色的大自然,谁知信仰之力量还是死死地支撑在山凹里赖着不走,看样子还会赖下去,赖到天荒地老!

  寺庙多处的偏僻处,走廊尽头,树根边上,立着半人高的釉面圆瓮,或破或全,或立或卧,小时候看着就心里发怵,后来得知那是和尚死后坐化的去处。传祖师堂里曾坐过好几代祖师的金身,一时间被毁于“文革”的火焰,且曾抬进县城里的大街上游行示众,享受了一回西方极乐世界里所无的最后的荣耀!

  这座寺庙主要的建筑也许就是我小时候所见的样子。当然破败到我见过的程度,势必已经历了一个衰败的时期。郑氏初创的时候也许就是茅屋数椽,渐渐改作砖墙瓦屋,甚至它曾经殿堂俨然、香客盈门、香火鼎盛、车马士女终年川流不息,以至于偷懒的人认为盛极而衰是历史的规律,一把天火,一场战火,一次内讧,都能够轻易地改变一座寺庙的面容,因而供人随意地就将这座寺庙的兴衰的历史归诸看不见的“历史规律”之类,将一座寺庙的重要的历史细节随便地忽略掉。

  一个动荡杌陧的时代,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件,确实能比较快速地改变其处境,影响其命运,以至于使其面目大变,变好或者变坏,或者变得看似平常而实寓底蕴,或者看似热闹而实已空虚。这间寺庙的历任祖师的灵魂,除了被毁尸灭迹者尚徘徊荒野,其余诸位也未必知道其魂归何处。

  如今,原址上仍坐着一座寺庙,只是旧房舍早经改造,四合院前后拓展,已成为三进院落,院落前修了一个停车场,供一般参观者停车。山道经拓宽,小汽车可以从山门沿山路开上来,进入停车场。寺庙东侧另有一处停车场,另有岔道,经一个边门,下坡后与山道相连。我记忆中的旧庙偏于西边一隅,而今向东边拓展数倍的面积,偌大的广场,山坡上布满房屋,灰黑色的老房子都被翻新过,明黄黄的一片,错落有致,出入着不同服色的人众。我记忆中的衰败然而安静的气息找不到了。

  芭蕉夜雨,黄卷青灯,发霉的蒲团上打坐的僧人……惟活在想象的世界之中了。

  最早在此地打坐的僧人,是郑氏家族里那个中年人,据《雍正江浦县志》考,是石碛镇人(今浦口区桥林街道),原名继蕃,字康侯,入县学,明末薙发为僧,改字柏庵(后讹作白庵),法号弘惇。临终研磨作偈,云:“回首一着,风吹叶落。问阿是谁?大梦初觉!”掷笔而逝。有《诗集》《语录》,皆散佚。《江浦埤乘》认为郑氏虽薙发为僧,然而“所志固不在是(佛教)也”,因而将其列入《人物志·隐逸》门内,可谓知心乎?

  各本旧县志皆称郑氏这处寺庙为“狮子林”或狮子林道场,至詹其桂《民国江浦县续志稿》(约完成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改称“兜率寺”,该书卷七“佛教(附寺庵)”云:“擅岩壑之奇兼林泉之胜者,则有若西区之响铃庵、兜率寺,游踪所至,辄令人作出世想;而讲求佛法、深入华严三昧者近今以兜率寺僧为最,四方衲子闻风来者至横舍不能容,住持僧极如善讲楞严、大乘诸经,诱掖后进,谆谆不倦,务使人人因指见月、得意忘筌而后已。一时比丘弟子、比丘尼、优婆夷、优婆塞等百数十人,皆清修梵行,自耕自食,岂徒彼教之光荣,抑亦人群之先觉也。”作者对兜率寺在当时江浦地区佛教界的地位、对当时社会的移情、教化作用给予很高的评价。

  对狮子林道场(暨兜率寺)的变迁史,目前文献资料,除清代、民初四种县志有零星记载外,上世纪八十年代(1984年始)陆续编印的《江浦文史》有三篇文章介绍狮子林(兜率寺),一篇为林散之、僧园林、陆振声联合署名撰写的《江浦县狮子岭兜率寺简史》,另两篇分别为徐信《狮子岭六年之回顾》、张仁伟《三上狮子岭》。最具史料价值的当然是林散之领衔的这篇(刊载于1984年第一辑)。不过这些史料仍没说清楚从“狮子林”到“兜率寺”的演变过程。林老当时已为名扬天下的书法大师,僧园林后改题名为“圆霖”,从彼时起,直至2008年圆寂,圆霖一直担任兜率寺住持。写《简史》时,寺庙仍归属南京市老山林场管辖,作文的首要目的是借重林老的影响力,督促地方官府尽快落实有关宗教政策。因此该文写得有重点,当然也有偏颇。况且屡经动乱,史料阙如,即使站在纯客观的立场上,也很难写出一部狮子林(兜率寺)完整的“简史”。

  但这篇文章包含着迄今所能找寻到的最丰富的相关史料,下面这张《兜率寺僧传承关系表》以及部分僧人小传,就是笔者根据《简史》,又结合其他资料编排出来的。(表传略)

  传说,兜率寺曾挂有一副木质楹联,“世间重任实难挑,狮子林中,也好息肩聊倚石;天下长途不易走,兜率寺里,何妨歇脚漫斟茶”。

  这副对联写得真好!一座寺庙,对世俗人来说,就应该是一个歇歇脚、喘口气的地方。对大部分俗人来说,世间的担子再重也得挑下去,那里面有时候包含着责任、道义;人生之路再艰难,有时候也得走下去,这是人之为人的题中意、命中运。但若有一座寺庙,既能供人稍稍栖息,漫漫斟茶,且能于此获得一点开悟,懂得人并非只为挑担子而活,懂得人生之路有千条万条,才真正体现佛教的大慈大悲精神,不但自渡,且以渡人。

  这副对联好就好在它对路人是一个提醒,对僧人是一个要求。

2022年12月5日


注:

①继蕃:该志前文又作“继藩”。

②比丘、比丘尼分别通称受具足戒之出家男子、女子,俗称为和尚、尼姑;优婆塞、优婆夷分别指在家修佛之男子、女人,即居士、女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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