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任巴东县委书记时,曾冰任县委办常务副主任。
一直在陈行甲身边工作,对他相当熟悉,非常了解。
按说,老领导早已离开,曾冰原本可以不写这篇文章的,
何况,这是一位特立独行、曾经有过“负面新闻”的领导。
然而,作者还是遵从良知,坚持写下这些充满感情的文字,
非常真实,相当具体、生动。当然,也很直率。
从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鲜活的陈行甲,
让人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感动之余,对文章最后那句话,十分认同:
你好了,会有很多人好。
你不好了,会有很多人不好。
是的,陈行甲,我们由衷地祝福你,
为你,为我们,也为我们这个国家。
我为什么喜欢陈行甲
曾冰
其实,我并不喜欢问自己为什么。因为常问自己为什么,会显得过于理性,遇事瞻前顾后,反复权衡利弊,对自己没有好处或意义的事,就绝不去做。
我喜欢依直觉做事。
但是,喜欢陈行甲这件事,我却多次问过自己,到底为什么?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领导吗?是,好像又不是。
是的部分,应该是在他当我领导的时候。按照人性趋利的特点,不管我是否利用他,或者他是否让我利用,他总归是有很大利用价值的。或水到了渠成,或图个来日方长,都说得通。何况,他曾经信任过我,重用过我,对我有过知遇之恩。
不是的部分,就该是他不当我领导的时候了。我不敢用“君子之交”来形容我和陈行甲的关系,以抬高自已。在别人面前,有时候我可以做个坦白痞子,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交换关系,包括友情、爱情,甚至亲情,相互喜欢是因为相互需要,相互需要是因为相互有用,要么物质上,要么精神上。
不知咋的,在陈行甲面前,我却总是也爱惜自己的羽毛,或曰伪装亦可。我真的不想也不敢利用陈行甲,原因似乎蛮简单,我怕他把我看白了,我怕他为曾经赏识过我而感到后悔甚至感到羞耻。因为被人赏识对于我来说,既渴望又稀少。
陈行甲离开巴东后的有段时间,我家庭有个事情急需解决,是一个如果有人脉既不违法违纪也不违背公序良俗就能解决的事。困扰中,我想到了找陈行甲帮忙,但立马又掐灭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没有把握,我想,如果他帮了我,他会不会想,曾冰终于忍不住利用我了。如果他不帮我,按他的性格,并不意外,因为这件事他也得求别人才行。
陈行甲说过,他不能把荣誉和权力变现。我自然很怕他认为我想把他对我的好感变现。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连亲情都不愿意变现的人。
他在巴东有一个嫡亲,我是在他离开巴东的前三天知道的。那天他约我下乡,结果就到了这位亲戚家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腊肉香味。陈行甲在火炉前入坐后,开始与那位亲戚交谈,那亲戚虽然热情但脸上时而隐约浮现出一丝不满(这让我想起了陈行甲在大会上讲,如果在巴东有谁以他亲戚的名义办事搞工程,就给一个字,滚!滚得越远越好。)
陈行甲似乎也心知肚明,话里话外充满对那位亲戚的感激和歉意。当他给那位亲戚的老母亲钱时,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当我们吃过饭快离开那亲戚家时,那位亲戚偷偷给我讲,他家门前还是泥巴路,不搞特殊,能否请我帮忙给乡里说一下,附近打路帮忙把他家门前的路也顺便打一下。
陈行甲离开巴东后,由于当时巴东许多水泥路都入了户,我就给乡镇领导讲,不违背政策的情况下,能否帮忙解决一下。事过一年后,我给那亲戚打电话,他说路还没打。我只能抱歉地解释,可能是政策不允许,请他谅解。
我到陈行甲身边工作,也就是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县新闻中心主任位置调任县委办常务副主任,虽然行政级别上没有提拔,但确属重用。正因为此,我压力山大。
初到县委办,我便用一种如履薄冰的心理将自己捆束起来,这与我原来当记者或从事宣传工作的状态形成巨大反差。同时,在陈行甲身边工作,让我深感能力不足,再就是陈行甲当时常挨批评,巴东在州里的考核排位多为倒数,就连六城同创工作,是巴东开创的经验在全州作推广的,考核也是全州倒数第一,让我觉得是办公室的工作没搞好。
有一次,陈行甲在武汉出差,州里通知他第二天早上开双月督办会,他连夜赶到恩施时,已是早上8点,我在开会的宾馆等他,因为8点半要开会,他见到我后要过汇报材料,又顺手在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就朝会议室走去,那个苹果他第一口咬掉了三分之一。这天,他应该是没洗脸也没刷牙。这次会上,因为他想在巴东农村推广wifi的事当场挨了批评,我在会场看着陈行甲难堪的样子,想哭。
在县委办工作不到一年,我也得了忧郁症。严重时候每天早上醒来浑身虚汗,被子挤得出水,开会讲话说了上句不知下句该怎么说,吃饭端碗就想呕吐,成天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中,做梦全是噩梦。虽然我没有自杀的念头,但是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也曾找我认为是朋友的人试图寻求疏导,但朋友一脸不屑,似乎还为我得了忧郁症感到羞耻。
我实在承受不住了,就找陈行甲汇报了此事。陈行甲说,莫怕,这就是个精神小感冒,我感觉你还不严重,我来帮你治。从那以后,陈行甲基本不批评我,给我安排工作说得非常具体,每次说完都要强调一句,干万不要急,天塌不下来,有问题给我说。我虽然比他大两岁,但在他举手投足间,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
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寝室,递给我几盒药,说坚持吃一段时间,病就好了。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客厅中央,开始轻声而安静地唱起歌来。他唱:爱是……(后面好像是英语,记不住,歌名也不知道,但大概的旋律我现在还能哼)。他一边唱一边舞蹈,每一个动作结束时就在胸前用双手比一个心给我看。
当时,我正处在内心坍塌,万念俱灰的病态中,只是觉得他天真幼稚,有失身份。今天想来,那是我人生中听过的最美妙的歌声,见过的最优美的舞蹈。
我曾经主动和陈行甲讨论“城府”现象,想暗示他,不能锋芒太露,要低调行事。他不以为然地告诉我,该说的不说,该这样说的偏那样说,该理直气壮的却伪谦虚,不对也是对,对又是不对,方圆错乱,明哲保身,最后达成自已的目的,就是城府。他又说,光明磊落最好,你讲城府,别人也不是傻子,通过你的一言一行,谁不知道你心里想干什么?我感觉到了他強烈的反感,不再续语。
一天,陈行甲收到一个包裹,到办公室后打开一看,一个粉红色的心型小盒子,如芙蓉出水,他有点懵,再开,是精美的巧克力。一想起他粉丝众多,我立刻明白是咋回事了。他把包裹递给我让我看看是谁寄的,我像赏珍宝一样在上面找,没找到寄件人的名字,地址也没有。他好像有点慌张了,我半开玩笑又还半认真地对他说,这种美差交给我来办,您只管为人民服务。
他严肃而轻松地要求我道:可以品鉴,但不可亵渎!于是,我把巧克力拿到我办公室装进了我公文包里。我有低血糖,发作的时候巧克力特别管用。后来,他又陆续收到几次类似的神秘包裹,都交给了我。
曾有人气吞山河地问我,陈行甲搞不搞女人?粗鄙的话题我尽量用调侃的方式回答。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搞!等对方刨根问底找我打听是谁时,我才告诉他,他老婆啊,除了她老婆别的我真不知道。对方如梦初醒般有些失落地说,他如果要搞女人不晓得要搞好多个?我回怼道:如果你手握重权,妇女的地位将一夜回到解放前!
十八大后,反腐败斗争掀起高潮时,有一次我去陈行甲办公室请示工作,他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来,一脸坚毅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天佑中华!”
那段时间,陈行甲特别激动甚至是亢奋,时不时还哼歌。一段时间里,有人喜欢拿陈行甲和屈原、海瑞、岳飞、寇准等人相提并论,我觉得有点扯淡、朝天吼。有谁本真地知道那些人到底是咋回事?封建时代的英雄标签不能简单的复制粘贴到现代人身上。
事实上,陈行甲不知比那些人幸运多少倍。现在看来,哪有什么可惜不可惜,人活着的方式真的有好多种,只不过陈行甲比我等多一些选择。陈行甲开始决意辞职的时候,我和他讨论时也直言过他是“逃兵”,暗示他缺乏斗争精神,并自以为是地要他“隐忍”,还拿一些伟人经受的挫折和他讲大道理。
现在我却不这么认为了,他辞职不论是“被迫”还是本心,从行为上讲都是一种选择而已,是他自己的决定。当官也是以自愿为前提的,组织用干部首先不也是征求个人意见不是?我也不认为陈行甲辞职是体制内的损失。就算陈行甲一直当官,除了他本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一直是一个好官,万一他一路高升,位高头昏了呢?先清后浊,丧失自我,拂逆初心的人,不也大有人在吗?
前不久,在视频号上看到陈行甲一身清爽的着装。我就想起陈行甲曾有一双袜子,陈旧的黛青色,也不知什么质地,我看见时上面生满了绿豆大的毛球。我感觉,这双袜子如果是我的应该早就扔了。我还想起了他那件蓝黑色袄子,好像从我认识他他就一直在穿,由于他身材高大穿上时不觉得,脱下来放到沙发上就像一堆盐菜。我也想起了那台他爱人来巴东看他时给他置办的早已落灰蒙尘的微波炉,放在他厨房里,仅仅是一种温暖的象征。
在他离开巴东的最后一个月,由于他身边的联络员调外地工作,我主动提出兼任他的联络员。当时,他已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忙碌,主要围绕换届党代会报告的起草开展座淡和调研活动。晚上,他多在电脑前整理自己的一些资料或为人生转场作规划,有时搞得很晚,起床相比以前也晚一些。有一天吃中饭时,他无意中提起还没吃早餐,我才知晓,那些天他几乎没吃过早餐。
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我这叫什么联络员啊?!于是,我问他过早习惯吃什么?他说随便什么都行。第二天我给他带了一碗肥肠面,他却只吃了几口。第三天,我又给他带一碗酢浆面,他还是只吃了几口。我问他到底喜欢吃什么,他还是微笑着和风细雨地说,什么都行,你不要管了,我饿了随便找个馆子吃点就是。后来我又给他带烤红薯、烧饼、豆浆,但他就像个要靠节食干大事的人一样,依然吃得很少。
对于陈行甲这样的领导,我是个不够格的“秘书”,分开后,我方才反躬自省。
也正是因为这些,一个巴东百姓口中的“甲哥”就这样真正走进了我的内心。同时,这也实现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精神救赎——我感受到了并深信人间有美好!人性有温暖!有些我曾经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恰恰在我的孤疑中真实的存在着。这是我后来能走出抑郁的最重要的原因。
2023年3月24日,我和陈行甲分别7年之后(其间见过一次面),我在抖音上看到他悠闲踱步的时候,他在巴东时那个形同出土文物的黄褐色的公文包,忽如一匹正在换毛的骏马,一身斑驳,侘寂又安静地悬停于我眼前。我花了十多分钟时间,写下了以下隔空拍马屁的文字:
陈行甲的公文包
可惜,后来,我帮他扔了
不然,还可以拍张照片
发到朋友圈,狠狠地寒碜他一把
就像他拒绝我给他拿茶杯一样
他拒绝我给他提公文包
这也颠覆了我对自己的认知
原以为,我就是个给别人提包的人
给别人拉马的人
给别人端茶倒水的人
一个唯命是从的人
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一个点头哈腰的人
一个靠写字满足他人
横挑鼻子竖挑眼炫耀欲的人
一个只讲忠诚不讲立场的人
可是,慢慢的,我发现我错了
我至少是一个不比陈行甲卑贱的人
我有我的身高五官四肢
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我有我的人格,思想和灵魂
我不应该被权力歧视
我不应该刻意仰视一个平视我的人
我可以直起腰和他并肩行走
而不是猥琐地跟在他身后
他批评我因为我有错
我批判他因为他也不完美
比如,他的公文包
那是一个承载着
一个山区贫困县命运的公文包
可是,这个公文包病了
那是一种类似当地人称之为
发皮火的皮肤病
此包漆皮脱落,斑驳如骏马换毛
我当时提的包却远比他的高级
可直到今天,才让我感到羞愧
可惜了,我不应该在他走后将包扔掉
而应该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建一个博物馆
馆内文物仅此一件——
一个公文包
且谨供苍天厚土瞻仰
如今,那公文包铁定早已烂掉
但它荒凉悲悯而又无比温暖的样子
将永不腐烂
2023.3.24
我有一位好友,听到过一些关于陈行甲的负面传闻,曾劝我不要与陈行甲再有交集,我绝对相信这位好友的好心,并心生感激。但我却在心里问自己,陈行甲稀罕与我有交集吗?不由觉得这位好友可能高看我了。
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陈行甲只是基于我对他的认知和感受,世界上所有的认知都有盲区,我不可能了解陈行甲的全部,陈行甲也没有义务让我全部了解他。也就是说,我喜欢的是一个我知道的陈行甲。但我绝不会因为价值观不一样而推已及他。
假如说,我认为当官是最好的生存之道,但不能因为陈行甲对跑官要官者说“不当官会死啊”就觉得冲击、贬低和否定了我的价值观,继而讨厌他反感他甚至仇恨他。
又假如,我奉行当官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为人民服务只是顺带,甚至为人民服务是为自己谋利的挡箭牌,但不能因为陈行甲说“对老百姓要有爱”而鄙视他,认为他虚伪不可信。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境界里,人和人的冲突,归根结底是价值观的冲突。
这么说吧,陈行甲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是我说了算的。但我是绝对不会因为别人讨厌他而跟着讨厌他的,就算讨厌他的人是我的亲爹,就算我没在他身边工作过。如果他真有不为我知的坏的一面,并水落石出,我只能轻声一叹,为我对他的喜欢感到惋惜。
但我能肯定的是,他从没有要求我跟他一起干过一件坏事。如果他有和我一起干过坏事,出于他曾经是我的领导,我也许仍然表现得喜欢他,但那是另有目的,但不一定写得出这篇文章。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法无授权,有人朝陈行甲开枪,我又正好在他身边,我一定给他挡子弹。若因我身体单薄,没将子弹挡住,又法无禁止,我愿意给他陪葬。
话这么说,已然一副奴才腔调。如果我当着陈行甲的面这么说,我希望他会感动,但他也许会批评我的,因为他曾经在大会上讲过,要正确处理上下级关系,领导干部绝不能把下属当成自已的家奴。
我喜欢陈行甲,但也不是喜欢他身上的全部。
比如,他喜欢用“假共产党”评价个别干部,让人听起来很刺耳,让我觉得好像他是在影射我。
再如,他说,我是一个不收钱的县委书记,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人干净,让我觉得这好像是在说我是收别人的钱似的,虽然我不是县委书记。
又如,他总是将巴东过去那些脓疮挑破给外人看,作古的人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作为一个巴东人,这叫我情何以堪?医生也知道保护患者的隐私呢。人的有些病可以悄悄的有,一旦说出来就比性病还要让人不堪。如果我讳疾忌医你也不能强迫我治病啊。
我希望行甲同志再别那样招人嫉恨。毕竟,前途漫漫,山高水长,我希望他好好地活着,在慈善领域多帮一些人。
你好了,会有很多人好;你不好了,会有很多人不好。
或许这个话说大了,但是我可以确信,有一天你不好了,我绝对不会好,我的内心会再次坍塌。“凡我们可以活下去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那儿过得很好!”你曾经送给我的加缪的这句话,我现在又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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