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昶)公未生时,有望气者曰:‘江浦山川当出转脚尚书、天下秀才。’后张公瑄位尚书,而名满天下者则公也。”
这段话出自庄昶女婿六合人王弘①所作《文节公年谱》。所谓转脚,即山脉枝脚回转,为堪舆家所推崇的风水宝地,南京刑部尚书张瑄生于汤泉老山脚下,正应验“转脚尚书”之兆。“天下秀才”,当然是指庄昶先生。
古人迷信,谶纬之说,往往而是。若预言与后来的事实相符,则可见谶纬之有先见之明;若预言与后来事实不符,则往往归咎于命途乖违。甚或当时利益攸关者出于各种原因,生编滥造,以致后来人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从而造出种种令人惊心动魄的传说。当然,古人大多信以为真,但今之后人读到这类传说,却不可以不过过脑子。王弘所说,也当如是看。
(老山之老鹰山)
庄昶与张瑄交往很密切,有根有据,却不可以当传说看。
庄公(1437—1499)比张公(1417—1494)年少二十岁。庄公生于浦口城孝义乡,张公则生于江浦城北三十里外任丰乡,如果二人走亲戚,庄昶只需出浦口城西门,沿着通往滁州(清流关)的古驿道(旧宁滁公路),走上四五十里就可以到达,而不必绕道江浦县城。反之亦然。如果二人一激动,相向而迎,则十有八九,会在骆驼岭(今名犀牛望月)上相遇,因为这里是二人相互走动时的必经之路。
当然,按今人的礼数说,张家从汤泉镇往浦口城庄家走亲戚的趟数一定远远多于庄家往张家。因为庄家是嫁女儿,而张家却是娶媳妇。据说张瑄之侄张织②,聪慧能文,成化年间,庄昶以长女“妻之”。
张庄两家结为姻亲,当然是张瑄公居间沟通的结果。所以尽管张公中进士比庄公中进士早二十五年,而且庄公于成化二年(1466)中进士时,张公已任广东右布政使,位至方伯了,但仍然是张公先去拜望小二十岁的庄公。
当然,张公首次主动拜访庄公并非为侄子求婚。张公在广东任职期间,著有《南征录》一书,并与广东大儒陈献章结为好友③,而陈献章于成化二年(1466)与庄公在京城认识,并有深度交往。因此,张公此来,带来《南征录》书稿,想请同乡晚辈作序,又带来陈献章赠诗,邀约庄公和诗。当然,后来张庄两家结为姻亲,是否也与此次会面有关,已无法考证了。
庄公为张公著作所写的《书<南征录>后》一文,收录于庄昶《定山集》卷十。从文章内容来看,二人首次见面时间为成化八年(1472),时庄公三十六岁,而张公已五十六岁。原文较短,照录如下:
予家食,每闻乡之长老凡称吾邑之人才,必以今都宪张公为第一。予问之,皆曰:“子不见夫刘运同乎?廉则廉矣,以公视之,则有文。又不见夫史郎中乎?能则能矣,以公视之,则有守。又不见夫魏检讨乎?文亦雄矣,以公视之,则稍谦。”予与公虽同里闬,而宦途南北,不相见者动以十年。又予不得与刘、史同时,不知二公之行事与公何如。每闻是言,未尝不窃疑也。
成化壬辰④,公以广东方伯升都宪,巡抚南闽,道过其家。既而即访予草亭,出所自著《南征录》⑤及白沙陈公甫所赠诗,命予和之。夫予后生,又卑且陋,而公乃忘其自高,过其庐而加礼焉,且和悦之气可探,使人遇之,如饮醇酒,不觉自醉。公之谦德何如!
《南征》之文,拳拳有济时行道之心、忧国爱民之意,非嘲弄风月者之可比。公之文章何如!
白沙先生何如人哉,其所赠诗有“公德清南服⑥”之句!公在广十三年,使公所守有一毫之或渝,白沙固亦未得如是其孟浪也。公之所守何如!
予益知公之不可及,而益信乡人之不我欺、而其言为至公矣。夫吾邑人才为江北第一,而公为吾邑之第一。此吾乡人及吾辈之所论者如此。
公不止于此也。是故孔颜之道德,雅颂之文章,伊、周、稷、契之事功,为天下古今之第一,万世之下所瞻仰而称颂者,公未耄矣,予安得不有望于公乎?
予以公之子伯冔持《南征录》请予题,乃敢并置其喙如此。
(《定山集》卷十《书南征录后》书影)
这篇文章不大好懂,用今天的话翻译一遍,大意如下:
我赋闲在家的时候,常听家乡老人们闲聊,他们一旦谈起我县人才,必称今都御史张公为首屈一指。我问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没见过刘运同先生吧?那人廉洁得没话说,张公跟他相比,既廉洁而更有文采。你没见过史郎中吧?那人确实能干,张公跟他相比,则能干而更有操守。你没见过魏检讨吧?那人的文章可以称雄了,张公文章与之相比,则雄奇而又多一份谦厚。”我与张公虽说是同乡,但为官各在一方,十年来不曾一见,而我与刘运同、史郎中、魏检讨诸先生不处在同一个时代,也就不知道他们的作为与张公相比到底怎么样,所以我每当听见老人们如此的议论,私下里不免有些存疑。
成化八年(1472),张公从广东布政使晋升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任福建巡抚,赴任途中,路过家乡。到家不久张公就到我的草亭造访,拿出他撰写的《南征录》,以及陈白沙先生赠诗,让我与之唱和。我乃张公的晚辈,位卑而见识少,然而张公竟忘却身份,登门造访且厚待我,其和悦之气触手可及,让人如坐春风,如饮醇酒,不觉自醉。张公多么谦逊!
《南征录》一书,感情诚挚,怀有济时行道之心,饱含忧国爱民之意,非风花雪月的诗文所能与之相提并论。这就是张公的文章!
白沙先生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其所赠张公的诗中竟有“张公之德享誉南国”这样的诗句!张公在广东做官十三年,假使张公的操守有一丝一毫的差池,陈白沙先生并非孟浪之人,他不会写出如此评价张公的诗句。张公的操守有什么话可说!
我越认识到张公乃我辈望尘莫及,就越相信家乡老人们不曾欺我年少,他们的评价太公正了。依我看来,我县人才为江北第一,而张公为我县人才第一。这也是家乡老人们以及我们这一辈人评论此人时候的共识。
诚然,张公不会止步于此。因此,拥有孔子颜回那样的道德,创作雅颂那样的诗文,建立伊尹、周公、后稷、商契那样的功德,成为古今天下第一,为千秋万代所瞻仰而称颂的人物,张公尚未老矣,我辈怎么会不对张公有所期待呢?
我因张公之子伯冔来请我为《南征录》题词,于是斗胆地呈上我的如上意见。
廉而有文,能而有守,雄而稍谦,庄公对张公评价甚高。
“廉洁”需要自我约束,需要自律,过于自律的人极容易变得拘谨刻板,做官容易变成酷吏,做人容易变得教条,做文章则可能严谨有余而活泼不足。因此,做人、作文时候的“文”,很难与“廉”得兼,因此,“廉而有文”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守”就是操守,也是对自己欲望的一种节制的功夫,一种对职责和良心的坚守。做官做人的干练利索,能力超人,则极容易为所欲为,因为他遇见的常是无能之辈,时间久了,自然生出睥睨常人的心思,“能而能守”也就显得格外珍贵。庄公认为张瑄做到了,了不起!
文如大江大河,如雄奇连绵的群山,如海上生明月,此为“雄”,雄而能谦让,仍有谦卑、谦逊、歉疚的能力,则也属于世之罕见。
做文能如此,做人应当也是这样。这三个评语,既是文评,也是人评。
自此会晤以后,庄公与张公的友情维系了二十多年,直至弘治年间张、庄先后去世。
除了两家不久结为姻戚关系,二公之间的友情更多体现在诗歌唱和往来上。从庄昶《定山集》里可找到的,有《题竹名曰石泉清节,张司寇求》,是庄公应张公之请为其所绘墨竹画《石泉清节》题诗。司寇,古代中央政府中掌管司法和纠察的长官,明清借指刑部尚书。此篇当作于成化十八年(1482)八月张瑄升任南京刑部尚书之后。
据王弘《文节公年谱》,成化二十二年(1486)三月,因张公不久前上疏奏请朝廷重新起用庄公,庄公作《送司寇张先生》诗二首,赠诗以谢亲家公好意:
其一:
一元自古君臣会,又见明良到圣朝。
恭已无为真帝舜,我公今日自皋陶。
忧勤社稷头颅白,斟酌乾坤斗柄髙。
天下得人吾所愿,敢将圣德颂唐尧。
其二:
闻在朝廷荐士公,卑人何敢列豪雄。
公门固是人才薮,野物何堪药笼中。
病使逍遥扶白日,老将行止托苍穹。
铨曹果说吾堪用,请选沧江作钓翁。
“其一”赞君明臣良,张公位高权重,为国辛劳。“其二”是赠诗重点,自言卑陋之人,何堪重用,既病且老,还是做一个沧江钓翁吧。庄公时年五十岁,终老山林之意颇为坚定。
庄公还有一首《送张司寇老先生》诗,赞美张老先生剑气凌云,驰名朝野,感叹自己江门处士、烟水钓徒而已,虽有“奋飞无限相随意”,但“只是云霄病翼垂”。虽说是面对张公时的自谦之辞,但确实透露出沉沉暮气。
庄公与张公一家过从甚密。《定山集》里录有《送张廷玉司训河南》诗。张廷玉即张瓘,字廷玉,为张瑄之弟,岁贡生,官河南府训导。据民初《得宜堂张氏宗谱》卷二,张瓘“三世官教授,清贫如洗,有子名织,聪慧能文,文节以女妻之”。张织为张瓘第五子。庄公为“真亲家公”赴河南府任教育官员赠诗,仍不免黾勉有加:“到此精神须会领,莫教铜狄笑人频。”可见庄公迂腐得可爱。
庄公曾住宿女婿张织之长兄张纯家,不知何故,一夜难眠,作诗《宿伯显家》。据《得宜堂张氏宗谱》,张纯,字伯显,为张瑄弟张瓘长子,岁贡生,后出任山东长清县训导,庄公曾为作《送张伯显贰教⑦长清》诗,鼓励晚辈“为贫千古一官同,何更人间管化工”,认为“训导”(县教育局主要领导)虽为清贫之官,但教化人才,责任重大。“夫子几人还木铎,杏花明日是春风”,谓若能掮起春风化雨的重任,则必能收获杏花满地的喜悦。
庄昶比张瑄晚五年去世,今人却看不见庄公吊唁张公的诗文,对今人来说这不免是一件憾事。古人信息沟通困难,南海陈献章已死大半年,庄公之子犹且千里迢迢、披星戴月,赶往广东南海,请求陈献章为亡父写墓志,途遇庄陈二先生共同友人林光,获知实情,方才废然而返。古人著作因种种原因,也往往散佚,大多不能流存后世,三国时期鱼豢《魏略》所谓“虽未能藏之名山,将以传之同好”,常常也是会希望成空的。
好在庄公《定山集》为乾隆年间《四库全书》著录,张公《南征录》为《四库全书》存目,其书也都留传至今。张公另著有《香泉稿》《粉署余闲稿》《观庵集》《凝清集》《闽汴纪巡录》等,则皆已失传。
古人喜欢说地灵人杰,钟灵毓秀,一座老山横亘县境,绵延近百里,一时之间,南麓出“天下秀才”,北麓出“转脚尚书”,确实可以作如是说。《雍正江浦县志·卷七·学校志》赞曰:“珠泉储秀,玉浦钟英,倾珠吐玉,掇取功名。明初所重,庄张二公。一为理学,一建丰功。”庄张二公先后闻名天下,然后中年结交,而后又能终生诗书切劘,惺惺相惜,其事迹为江浦这座江北小城增添了许多人文色彩。
2022年8月8日
注:
①王弘:字叔毅,一字巴山,六合人。弘治六年癸丑(1493)进士,授北京行人司行人,擢南京都察院御史。劾刘瑾,忤旨,廷杖,削职,瑾诛,起广东佥事,进副使,督学政,征瑶有功,与时忤,解组归,崇祀乡贤,有《巴山集》。
②张织:为张瑄弟张瓘之子。
③据王志高《南京明代名臣张瑄研究》考证,张瑄与陈白沙应结交于成化五年。见该书P.157.
④成化壬辰:成化八年,1472年。庄昶三十六岁。此年应为二公交往之始。
⑤《南征录》:“是编乃天顺八年瑄为广东右布政使时,值广西诸峒蛮构广东肇、高、雷、连土寇为乱,遣左参将范信、都指挥徐宁,督官兵四千、土兵一万讨之,以瑄监其军。瑄因述其征剿始末为此书,始于是年正月初二日,止于三月初九日,逐日记载。所述当日军政殊无纪律。盖明人积弱,自其盛时已然,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四库全书•南征录题词》)
⑥南服:古代王畿以外地区分为五服,故称南方为“南服”。
⑦贰教:即训导,为明清府、州、县儒学的辅助教职。
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城市号系信息发布平台,城市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