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父子与庄昶先生

　　文徵明的名声太大，以致于掩盖了他父亲文林的名声。

　　文林(1445—1499)，苏州府长洲县(今苏州市)人，字宗儒，号交木，成化四年(1468)中举，八年(1472)中进士，初知温州府永嘉县(1472—1479)，丁父忧^①，服除，改知山东省东昌府博平县(1482—1485)。虽考绩卓异，竟因为人刚直，得罪权宦，仅授太仆寺丞。成化二十二年(1486)四月抵滁州，任南京太仆寺丞，弘治五年(1492)移病归苏州。闲居六年后，弘治十一年(1498)四月，起任温州知府，次年(1499)六月病卒于任上，有《文温州集》《琅琊漫抄》传世。

　　文林出名较早，交游甚广，在苏州文人圈子里如鱼得水。文林中进士于成化八年(1472)，而此榜状元(第一名)吴宽，也是苏州府长洲县人，也是文林的朋友圈里的人物。这一年文林携妻子(文徵明才三岁)远赴福州任永嘉县令，京城里一批同乡兼朋友为之赋诗赠行，除了吴宽，尚有沈周、李东阳、张泰等人，皆为当时风流人物。

　　吴宽(1435—1504)，字原博，号匏庵，长洲县(苏州)人，成化八年(1472)会试、殿试两榜状元，历官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官至礼部尚书，有《匏庵集》传世。

　　沈周(1427—1509)，也是长洲县人，字启南，号石田，又号白石翁，善诗，尤善长于画，评者谓明世第一，又与唐寅、文徵明、仇英并称明吴门四大家，而唐、文均其后辈。诗画传布天下，又有《石田集》等著作传世。

　　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湖广茶陵(今湖南省茶陵县)人，以戍籍居京师，天顺八年(1464)进士，此后近三十年间均在翰林院任职，历庶吉士、编修、侍讲、侍讲学士、学士等职，官至礼部尚书兼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有著作《怀麓堂集》传世。

　　兹选读沈周这首《送文宗儒尹永嘉》，以见文林与沈周等文友的感情，并以见当时文风之一斑：

　　载书作县一轻车，任喜南方且近家。

　　山上层城连北斗，海边名郡说东嘉。

　　吏疏牍事常无讼，鸟下公庭早散衙。

　　此去三年成卧治，试看鸂鶒到金沙。

(文徵明《山水图》)

　　文林得以认识江浦庄昶先生，可能跟李东阳有关。成化二年(1466)前后，庄昶在京城(北京)结识李东阳。庄昶曾作文《送陈直夫先生序》，追述其在成化元年(1465)底赴京参加会试^②、次年春参加殿试、中进士后任翰林院检讨、直至“翰林四谏”事发、被贬出京城那段时期(1465年底—1467年底)所交往最深者有“京师十贤”，庄昶皆取以为友。其文曰：

　　“予在京师时，见天下之贤者多矣，得与十人者交焉，如陈白沙之大，罗一峰之廓，陈直夫之直，李宾之之敏，娄克让之公，潘应昌之伟，章德懋之浩，沈仲律之温，黄仲昭之畅，林缉熙之雅，皆予所不敢望而及者，予皆取以为友。”

　　李宾之，就是指李东阳。这篇文章作于成化十七年(1481)九月，“京师十贤”不仅是大约十五年前相处的感知，也是大约十五年后冷静的评判。显然，庄昶始终与李东阳(字宾之)保持着友情。

　　成化十五年(1479)年七月，文林在北京接受吏部考绩。其时同乡兼同年进士吴宽已升任翰林院修撰，李东阳则高升为翰林院侍讲(皇帝或皇子老师)。当众人得知文林之父文洪，于去年因病卸任涞水教谕，目前在家修养，遂由吴宽等人倡议，为老人家赋诗撰文，汇成一部《吴山归老卷》以追赠之。众人认为老爷子任期未满而告老还乡，恰符合唐人诗意“未满先求退，居闲不厌贫”的出世态度，于是取之以分韵，邀约十数人，各拈一字，为韵赋诗。这部由数十首诗组成的诗歌长卷，最终由李东阳作序，请庄昶赋诗跋尾。庄昶跋尾诗，题为《致仕文先生赠行诗跋》，也收录在庄昶《定山集》里。诗云：

　　万事苍天已作迟，一毡白首更何辞。^③

　　为贫在我从谁论，饮水惟人只自知。

　　白酒醉来元有菊，青山老去得无诗?

　　相逢各与行藏宜，尘世浮云梦岂痴。^④

　　查王宏《庄文节公年谱》，这一年庄昶应该隐居于浦口城清江门外，无法在京城参加拈韵赋诗这类文人雅集活动，受托为《吴山归老卷》赋诗跋尾，并寄诗到北京翰林院，大约皆经由驿传才能得以完成。

　　今尚难以确定，此前文林与庄昶是否有交往。但可以确定的是，文林因此事而得以结识庄昶，并在此后逐渐加深的交往中，日益敬佩庄昶的人品与学问，为若干年后(弘治六年)令二儿子文徵明师从庄昶先生埋下了伏笔。

　　文林《文温州集》和庄昶《定山集》里保存了不少相互唱和往来的诗作，兹罗列如下。

　　《文温州集》卷二，有文林《访孔旸先生定山山庄》二首：

　　先生别业翠微深，踏雨穿林特地寻。

　　流水绕门花乱落，白云压地昼还沉。

　　义高未遂逃名计，身远能忘济物心?

　　泛泛虚舟湖海阔，几回击壤费长吟。^⑤

　　其二

　　春日山中花乱开，春风骑马看花来。

　　百年漫有瑶琴在，一笑忘驱俗驾回。

　　水漫野塘经竹去，树浮石壁间云栽。

　　先生剩有柴桑趣，奈此苍生心欲颓。

　　诗后附录庄昶和诗《文太仆宗儒枉顾定山赐诗，次韵奉谢》二首，如下：

　　野人抱病卧云深，革马频劳使者寻。

　　朱旆碧山相映照，沧波白鸟自浮沉。

　　乾坤老绝无狂念，出处公真识此心。

　　检点风花须领会，也时时和打垂吟。

　　其二

　　分付柴扉及卯开，果然消息使君来。

　　天能风雨淹三日，我且溪云醉百回。

　　何许山花偏照眼，等闲林笋已成栽。

　　白头此事难能落，敢谓高风可障颓。

　　《文温州集》卷二还有两首七绝，题为《江浦访庄定山先生不遇》，如下：

　　先生高隐谢征宣，十载空山抱疾眠。

　　应是不容尘客到，白云深锁草堂前。

　　其二

　　千山鸡犬白云深，为觅尧夫跋马寻。

　　落尽野花人不见，一林啼鸟答长吟。

(文林《文温州集》卷二·访庄定山不遇)

　　庄昶和诗《承文太仆宗儒枉顾赐诗，次韵奉答》如下：

　　睡迟柴桑问阿宣，是谁惊我北窗眠?

　　留诗识得山人懒，不遣山人拜马前。

　　其二

　　万古深山万古深，深山深处许能寻。

　　洞中也有尧夫在，击壤人来击壤吟。

　　庄昶在诗题中称文林为“文太仆”，表明上述这两组酬唱诗皆作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至弘治五年(1492)之间，这七年里文林在滁州担任南京太仆寺丞。当然，也可能更晚一些，晚至弘治十年(1497)之前。文林于弘治十一年(1498)四月赴任温州知府，此前有六年时间赋闲，朋友之间仍当称之为“太仆”。

　　《定山集》卷四另录有《文太仆之京过定山言别，诗以赠之》，如下：

　　下马相辞坐钓蓑，君恩极口又鸾坡。

　　苍天臣子吾谁者，白首溪床病独何。

　　自古行藏虽有道，太平田野岂无歌。

　　高才总万区区辈，简拔如公更可多。

　　其二

　　一笑曾蒙旧雨知，相留今果得吾师。

　　平生邵学心徒切，老去凡庸拜悔迟。

　　灯火定山聊我榻，草鞋天目更何时。

　　白头但恐还相弃，写在溪云赠别诗。

　　从诗题看，这首诗或许写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是年八月，成化帝崩，九月弘治帝登基，文林奉表赴京入贺。^⑥

　　文林对庄昶先生评价很高，“义高未遂逃名计，身远能忘济物心?”“先生剩有柴桑趣，奈此苍生心欲颓”，赞佩其高尚的品格，深知其身在田园而心系苍生的矛盾心态。

　　文林生三子，仲子(第二子)为文徵明(1470—1559)，初名壁，以字行，更字徵仲，号衡山，为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学家。

　　文徵明婴孩时代(三岁)就曾从宦父亲于福建永嘉，不久被送回家乡，在外家(外祖父母家)长大，十三岁起从宦父亲于山东博平，十七岁起侍从父亲在滁州南京太仆寺，十九岁始回乡入苏州府学，读“四书五经”以求中举进士。

　　文徵明受教育过程，显然迥异于一般官宦子弟。十六岁时，与唐寅、都穆订交。唐寅，字伯虎，后更字子畏，吴县(今苏州)人，工诗文书画，旷达不羁。都穆，字元敬，亦吴县人，善为文，好学，至老不倦。

　　文徵明天性醇厚，而唐寅风流倜傥，文林常严厉督责唐寅，视同子侄。唐寅《六如居士全集》卷五《送文温州序》自述：“寅稚冠之岁，跌放不检；文壁与寅齿相俦(年纪相同)，又同井闬(同乡)，然端懿自守，尚好不同……壁家君太仆先生，时以过勤居乡，一闻寅纵失，辄痛切督训，不为少假。寅故戒栗强恕，日请益隅坐，幸得远不齿之流。”唐寅更“伯虎”字为“子畏”，并在诗书画领域获得卓越成就，实感激于朋友之父的耳提面命!

　　文徵明虽入学为诸生，不得不习作程式之文(八股文)，而中心窃鄙之。十六七岁时喜诗，从都穆学；十九岁起精研书法，二十岁从祝允明学书。祝允明，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人，文章有奇气，尤工书法，草书号为明代第一，年长于文徵明十余岁，折辈行与之交。这一年观沈周《长江万里图》，大受感动，决意从周学画。沈周起初担心耽误其举子业(科举谋仕)，终乃倾以相授，慨叹“徵明庚寅(八字)何异，乃聪慧如此!”

　　至此，父亲文林仍期待文二(庄昶称文徵明为“文二”)走科举出仕之路，引介多位当代硕儒名宿，希望其游学门下，以获文章、品德的长进，并在仕林获得更多的名声。弘治四年(1491)，长洲人李应祯(字贞伯)来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其人博古好学，为人刚鲠，书法清古，为时所重，文林引徵明执弟子礼，李应祯以书诀授之。

　　弘治五年(1492)，文林又引吴江(明属苏州府)人史鉴、赵宽为徵明师。史鉴号西村，博学洽闻，文章醇雅；赵宽，字栗夫，官至广东按察使，为文雄浑秀整，诗亦俊雅。

　　这才有弘治六年(1493)文徵明师从江浦庄昶事。从秋到冬，文徵明出入庄昶门下前后约三个月。具体细节，今已无法详知。庄昶赠诗有“忘年得友”之语，文徵明多年后回忆庄昶先生犹深情款款。

　　《文徵明全集》卷一有诗《至定山，辱庄先生赠诗，次韵奉告》，如下：

　　稚齿穷身岂有知，偶陪高论得移时。

　　感公不以愚顽弃，顾我何堪远大期。

　　草阁便须终岁住，仆人休讶出山迟。

　　归来乞得尧夫句，暮雨秋灯不断思。^⑦

　　该诗下附录《定山先生赠诗》：

　　一灯何处写相知，对坐寒窗暮雨时。

　　诗本平生非杜甫，琴才临老遇锺期。

　　尽堪出手名家早，但觉忘年得友迟。

　　肯许无言真妙处，欲将千古慰深思。^⑧

　　看得出庄昶先生对老友的二公子珍惜的态度，“尽堪出手名家早，但觉忘年得友迟”，对文二的光明前途充满期待。

　　多年后，文徵明作诗《宿江浦有怀定山先生》：

　　惊风木叶夜毵毵，独宿江城酒半酣。

　　千载名山无谢傅，一生知己愧羊昙。

　　青灯暮雨残诗帖，明月苍松旧草庵。

　　二十年来头欲白，当时心事向谁谈?^⑨

　　文徵明二十四岁时(弘治六年，1493)师从庄昶，据“二十年来头欲白，当时心事向谁谈”诗句推算，这首诗应写于正德八年(1513)之后，庄昶墓上之松柏已亭亭玉立了。^⑩

(文徵明：山水图2)

　　文徵明无心科考，虽曾出入庄昶门下，但对于庄先生理学精神很隔膜，自知难以登堂入室，故而数月后即辞归，且终身不大向人提及。^⑪

　　《文徵明全集》卷四录有一组诗，题为《先友诗》，诗序说：“某晚且贱，弗获承事海内先达，然以先君(父亲)之故，窃尝结识一二，比来相次沦谢，追思兴慨，各赋一首，命曰先友，不敢自记于诸公也。”追思李应祯、沈周、吴宽、王徽等前辈，其三写的是庄昶，诗云：

　　定山古通儒，学道希圣贤。

　　古义与时违，敛息贲园田。

　　黄花媚幽径，白鸟泳清川。

　　悠悠青山适，一往三十年。

　　高罗弗为求，欲致无由缘。

　　非无济世心，亦有清庙篇。

　　惜哉用违材，零落成弃捐。

　　该诗称庄先生为当代“通儒”，认为先生向往上古圣贤之道，但生不逢时，只得隐居定山，迄今已达三十年之久。——一个人只有在饱经人世疾苦之后，方能对前辈先生的人生追求有所领悟，而奉父命师从庄昶先生时，文徵明还太年轻!

　　今人熟知文徵明的书画成就，而这首诗里显示出的深沉的历史感，以及对人性的关怀，都表明文徵明还算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只是不知道假若他的父亲文林先生九泉下有知，是否会满足于“文二”一生取得的这些成就。

　　2025年1月24日

　　注：

⑪参见黄佐《泰泉集》卷五十四《衡山文公墓志铭》：文林“命往从庄定山昶……既而见诸人浮谈‘上达’，互相标榜，其势甚炽，遂口不谈及。”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八十三《文先生传》：“先生得其绪于（庄昶）门人，往往舍下学而谈上达，因绝口不名庄氏学。”下学：人情事理的基本知识；上达：上知天命的高深学识。《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