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寺院,因此在创立大明王朝后,重视佛教在治理国家、教化百姓上的作用,但他又清楚佛教组织一旦失控,就可能转化成颠覆其专制统治的力量,为此他又建立僧官制度予以控制和管理。藉由这一层“制度保障”,明代僧人与士人遂坦然地走到了一起,具备较高的思想和诗文能力的僧侣(文僧),甚至与许多知名的士人、官宦打成一片,形成明代文化现象上的一道神光异彩,从而具备一定的社会研究价值。邑人庄昶先生乃明代成化、弘治间名士,因不肯奉诏为朝廷粉饰太平而遭贬谪,遂隐居定山,躬耕南亩,并广结诗文之友,从容地与世推移,最终在六合山莲花峰下定山寺后找到一抔净土,而告别尘寰。
葬于南朝古寺之畔,这也许是定山先生一生所作的最有意味的抉择。庄昶有诗题为《答定山僧》:“山僧问我梅花妙,何事无诗只笑看。万物本知梅一我,老夫今日对谁谈?”①寺里僧人问我如此喜欢寺里的梅花,却为何不为梅花作诗?(这是寺僧索诗的节奏啊)我答道“万物一体,梅花与我此时此刻已打成一片,难分彼此,这种精神快乐怎么能说得清呢?”虽然说不清,诗人还是写了四句诗给了定山寺僧,宾主皆大欢喜。
读此篇可见定山先生与定山寺的关系,更可以理解明代著名理学家之一的庄昶先生何以能和僧侣们走近,甚至和僧侣里的太虚上人结为终身挚友。
太虚何许人也?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沈志)卷五“石洞院”条下云:
成化中有僧永昇,六合人②,号太虚,通书史,洞契禅妙,与道士萧中尝筑精舍居焉。时陈白沙应聘过县,与庄定山讲学再逾月,昇日从二公游,充然有得,其所注《种树韵》,白沙喜之,许以真“无累”,且云“公在吾儒公亦豪”,纯皇帝③召见讲经,称旨,赐号圆融妙觉禅师,正德初,年八十有四,自赞其像而逝。
《江浦埤乘》认为僧太虚是江浦县白马乡人,俗姓方,言之凿凿,确乎为江浦人。
“沈志”所云石洞院,明末改称石洞庵,在今老山南麓,距县城东北十数里路,基址无存,难以寻觅,地在明代江浦县白马乡境内。成化十九年癸卯(1483)年初,理学家广东南海人陈白沙应召赴京,枉道江浦,逗留数月之久。其间,由庄昶先生作东道主,陪同周游境内,探访龙洞,沐浴汤泉,研学定山,唱和白马寺。江浦白马乡人石淮与庄昶先生同年中进士,又是儿女亲家关系(其长子石柱娶庄昶次女为妻),这一年因丁父忧(为亡父守孝)居乡,陈白沙来访定山先生,亲家翁当然也应当全程作陪。石淮早年读书石洞院(石洞庵),学者因称之为石洞先生。陈白沙住宿白马寺,登临石洞山,结识石洞庵僧太虚,都应当是石淮先生的有意安排。庄昶之结识僧太虚,石淮也应当是居间主人。
太虚是一个坦诚而热情的人。
时当农历正月,春寒料峭,石洞庵里梅花怒放。当陈白沙、庄定山、石洞先生一行人施施然而来,僧太虚满脸欢笑,手舞足蹈。与陈白沙虽然初识,僧太虚竟如老友重逢,茶水尚酽,即引导客人穿行曲径,寻香而至老梅树下,其自然率真的态度令人温暖入怀。三年后,陈白沙仍记得这一场面,作诗《寄庄定山》云:“青灯白马共延缘,半树梅花一大颠④。色笑亲公刚一月,江山别我忽三年。”大颠,疯疯癫癫也,白沙先生以此笑僧太虚的热情率直、豪气冲天。
(网络照片:老梅)
因为有僧太虚在,庄昶遂成为石洞庵的常客。据“沈志”,庄昶甚至出资,与石淮在庵前共建过一座小亭子,匾曰半云亭,庄昶有《题半云亭》二首:
何物乾坤不浑沦,此云一半是谁分?
我来亭子中间坐,万里山河万里云。
其二
铜槃笑与日同扪,此处人间未许论。
石洞老师真具眼,一尘还是一乾坤。
太虚是一个诗僧,和诗二首如下:
宇宙中间理浑沦,自形自色自相分。
达官须信马非马,聚散谁知我一云。
其二
纤尘大块手同扪,千古庄门一语论。
我也年来公案透,洞山随意老乾坤。
太虚果然圆融妙觉:庄诗云“何物乾坤不浑沦”,太虚亦谓“宇宙中间理浑沦”;庄诗云“我来亭子中间坐,万里山河万里云”,太虚诗谓“达官须信马非马,聚散谁知我一云”。
庄昶与太虚的契合关系维系到老。弘治二年己酉(1489)十一月,庄昶五十三岁生日前,僧太虚赠诗祝寿:
一阳来复老梅亨,万紫千红总复生。
己酉二年天既命,丙寅今日眼须睁。
要知草木皆蒙福,莫把文章又事耕。
我看求良图样似,歌舆端的几时行?
庄昶读出催促其出山再仕的意思,作诗以答:
堂堂吾道且俱亨,五十三年已半生。
天地此几容我病,古今真眼爱谁睁。
山中每见诸公起,天下何无一老耕。
迂野一时惟觉此,敢言时止复时行?
庄昶自谓迂阔而粗鄙,早已疏离官场,甘愿做一辈子老农,虽委婉拒绝老友好意,而内心当充满感激。
弘治四年辛亥(1491)十月,庄昶听闻僧太虚驻锡六合县灵岩寺,遂专程前往造访,庄昶问:“一别三载,心迹如昨,高僧何弃我耶?”三年未见,情深如故!
(网络照片:今六合灵岩山寺)
僧儒毕竟二教,和而不同,途同殊归。对此间细微差异,庄昶与太虚多次展开讨论。在灵岩山寺里,儒僧之间这一场谈话被记录在六合进士王弘《文节公年谱》里。
庄先生说:“性理之学,佛老亦有之。佛谓万法归一,与儒之无极而太极者似矣;佛谓不立文字,与儒之读书不如静坐者似矣;佛谓真空绝想,与儒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者似矣。但程、朱、李延平⑤谓有似是而非、一毫千里之意⑥。儒释不能以无辨也。”太虚首肯久之。后有诗吊公曰:“点开千圣真儒眼,扫尽诸家似是非。”又曰:“要将异教藩篱折,大把正宗门户开。”⑦
辨清佛教儒学之间似是而非之处,又希望能拆除“异教”之间的“藩篱”,庄昶先生期待打开一扇通向“正宗”的大门,这个“正宗”当然不是佛教,甚至也不是传统儒学,它也许仅存在于庄先生的理想世界中,借用今人的说法,是否可以称之为“真理”?
在明代,僧儒异教,然而僧人儒士可以成为日常生活中的朋友,可以诗歌往来,可以共同探讨性理之学,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庄昶先生与僧太虚的交往故事,就是一例。
2025年2月8日
注:
①此篇见《定山集》卷二。
②《江浦埤乘》认为永昇是“(江浦)白马乡人,号太虚,方氏子”。
③纯皇帝:指明宪宗(成化帝)朱见深。
④诗见《四库全书·陈白沙集》卷七。大颠:疯癫的意思,句下陈献章(白沙)自注“谓太虚师”。
⑤李延平:即李侗(1093—1163),世号延平先生,南剑州剑浦(今福建南平)人。二十四岁时师从二程再传弟子罗从彦,学其师好静坐,认为“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宋史•李侗传》)。退居山田四十余年,谢绝世故,终身不仕。授徒讲学,答问不倦。朱松与其为同门友,十分推重,遗子朱熹从侗学,因此得其传授理学思想。
⑥句谓程朱认为儒释毕竟有不同处,不可不辨。
⑦参见《定山集》四刻本之“乾隆五年刻本”附录《文节公年谱》。《明别集丛刊》1—57,第623—6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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