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浦口城郑氏家族

　　【提要】

　　写浦口城郑氏三兄弟，祖籍福建长乐，因曾祖父担任浦口驻军军官而落地生根，在浦口城南门外江边造了一个园子，名野园，松柏数十株，老屋八九间，三兄弟读书其间，吟啸其间，待客其间，老三郑中病死其间。如今尚有数篇诗歌传世，而祖先的园子早已消逝不见了。

　　一座城，因古老而让人怀旧，一个家族，同样会因为古老而让人缅怀。

　　假若一座城里有若干古老的家族，这座城就会因这些家族的历史存在而染上浓郁的人文色彩，这些家族也会因为这座人文色彩浓郁的城而更显得历史感厚重。古城与古老的家族，就这样相辅相成，相互辉映，又一起慢慢沉入历史的深处。如一座青铜古鼎，斑剥锈蚀，若始终无人问津，则终将至于虚无。

　　考古者就是从虚无中打捞历史的人。他们披沙拣金，擦拭锈蚀，努力让消失的历史生动起来，重新进入眼前的生活。

　　康熙年间，一个大风雨之夜，郑中去世了，时年五十三岁。去世前数月，浦口城南门外郑氏家族的别墅里的树木忽然开始枯萎。这天半夜，大风陡起，数株成抱的松柏竟然摧折仆地，枝条满地，黄叶横飞……就在此时，郑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同里刘岩事后说：“吾乡固多奇士，然有道而文者，惟郑中先生为最。”

　　有道而文的郑中就这么离开人世，走进历史，逐渐变成虚无。

(AI制作：三兄弟读书野园中)

　　郑中，军籍，其先祖为福建长乐人，曾祖父国庸，字起予，明季以太学生任职浦口龙虎卫经历^①，于是成家于浦口城。祖父纯守，字我爵，敦行善事，被举乡饮宾。父亲良翰，字用梅，多隐德。叔父良弼，字傅梅，任河南参将。

　　郑中，字子绂，号清江，廪生(能领取皇粮的秀才)，从小好学，弱冠因成绩优异被荐入应天府学，江南提学梁儒^②评以“新颖迅发，才堪超乘”。从县学到府学，每次考试皆评为高等，然而命运不济，十赴秋闱(举人试)，耗却三十年时光，皆未能中举。

　　古人把一种杂有斑纹的深青色玉石，叫作水苍玉，用作官员的佩玉。宋代梅尧臣《和集英殿秋宴》诗云：“万国趋王会，诸公佩水苍。”郑中父亲曾赠之以先祖留下来的数枚水苍佩玉，说：“珍藏之，以昌后世!”每当秋后从江南贡院(在今夫子庙)铩羽而归，郑中总取出所藏佩玉，反复摩挲，涕泣不能自已!

　　郑中一生笃修德行，侍奉父母能得欢心，对待大哥代绅、二哥选恭敬谨慎。叔父郑骏以选贡生任贵州清平知县，不幸殁于官任，其子尚幼，郑中不辞辛苦，跋涉数千里扶柩归葬。其做人做事，率性而为，然而动辄合乎礼义者若此。

　　郑中家贫，却一向不在意生计，有瘠田数亩，悉以种秫酿酒。妻子崔氏贤而早亡，不胜悲念。一旦遇见知己，侃侃而谈，洒洒不止，辄忘其悲。其痴情率性者如此。

　　同乡进士刘岩先生感佩其为人，为之作墓志铭，如下^③：

　　君讳中，字子绂，别号清江。其先居闽之长乐县，所谓龙台郑氏者，盖族甲于闽中。曾祖讳国庸，以太学生为经历于浦口之龙虎卫。浦口，故江浦属。其后升理问^④，未之任，遂家焉。祖讳纯守，父讳良翰，以至于君，凡四世。

　　君生而有异禀，眉间爽气稜稜然。其祖抱君而喜，以语于人曰：“吾孙神骨，非凡儿也。”弱冠以七艺入府学，寻食饩，屡试皆高等。

　　君曾祖有园在江之浒，四围松柏，成抱者数十株，其中老屋七八间，春夏时，树木苍翠之阴翳，翳覆屋瓦。君日周回徙倚，欣然乐之。尝锁园扉，具诸书其中，自五经三史，诸子百氏，无所不搜抉，而为文至捷敏。或有与君角文艺者，人方濡毫苦思，而君手腕飒飒然，有风驰雨骤之声，倏忽已尽数十纸。

　　浦口地褊陋，攻时艺^⑤者相剽剥，为坏烂软熟之辞。君慨然为学者指示其源流，以谓文所以载道之器也，其学必根柢于经，取材于史，而求法度于唐宋作者之门庭。其初人亦怪之，后渐翕然向风，与之游者多有所成就。

　　君为人豁达潇洒，于朋友之际，披露肝鬲^⑥以示人。伯兄代绅，性严正，君祗事之，待诸弟尽友爱之情，而尤笃于木本水源之义，凡祭祀必涕泣，先人葬有不善者，营吉地以迁之。其已葬者，躬为植表勒碑，而不自惮其劳苦也。

　　君自弱冠以来，数入场屋，数不利时。时试于学使者，其气益豪。每一就秋闱，辄以为必得志，已而竟困踬，然其意终不挫，愈不利，愈磨砺以须^⑦。谓南闱少习《戴记》者，遂从《毛诗》改肄之。方欲大发愤以求得当于屡失之余，而竟以卒。当君未卒前数月，园中松柏忽憔悴，一夕大风起，数株成抱者竟摧仆，未几而君遂以卒焉。

　　君父多隐德，乡邑称善人，尝贻君古水苍^⑧佩玉数枚，曰：“藏之以昌后。”君连不得志，而读书攻苦之隙，时出所藏佩玉观之，泫然曰：“余负先人手泽多矣!”流涕久之，已而心奋然而琅琅哦声复起。

　　君卒年五十三。将以某月日葬于定山后黎家营^⑨，仲兄选为请铭，乃为之铭。铭曰：

　　呜呼!孰谓君也而止于斯?君之才也孰丰之?君之遇也孰薄之?以其才则使之纵横跌宕而自喜，以其遇则使之穷年坎壈^⑩而崎岖。维山之隅有高丘焉，君于此中乎宴息。而为君重歔而累涕者不得不痛恨乎茫茫之造物，如此纷纭颠倒而不可以或知!

　　郑中读书而终死于其中的园子叫野园，在浦口城西南郊、宣化江边，为曾祖父郑国庸所筑，园内有松柏数十株，老屋八九间，郑代绅、郑选、郑中等兄弟三人读书其中。兄弟友爱，各自成家后，每当暇日，仍时常吟哦其中，至夜不倦，世称郑氏三诗人。常年艺花莳竹，邀客煮茗清谈，不以世俗事挂齿。郑选有诗《野园即事》，可窥见园中生活及其兄弟们的生活态度：

　　病起看山色，荒斋养拙年。

　　蝉鸣新雨后，人坐晚凉前。

　　细草飞萤火，残阳乱野烟。

　　浮名亦偶尔，吾意欲高眠。

　　伯兄郑代绅，字子簪，为人严正。今人只能读到他的一首诗，名《游定山寺》：深山古刹树参天，绿满虚檐覆屋前。

　　共坐林阴闲对酒，还烧松火待烹泉。

　　西来胜迹存崖石，老去名臣剩墓田。^⑪

　　此地得同知己乐，赏心不欲整归鞭。

　　仲兄郑选，字鹿萍，善谈名理，似魏晋间人。又酷好佳山好水，吟游天下，自黄河以抵蓟门，复渡大江，浮闽海，凡足迹所经，辄有题咏。叔父良弼无子，按旧习俗，郑选过继其家，以嗣其后，因此另造别业，取左思“濯足万里流”诗意，命名濯江堂，请世交刘岩作《濯江堂记》。刘岩文章不大好读，我把它改成大白话如下^⑫：

　　郑鹿苹先生有堂在宣化江畔，取意西晋左思之诗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把它叫做“濯江堂”，又对我解释他之所以敬慕左思之意。

　　我曾研究史学家有关记述，左思貌丑而口讷，不好与人交游，日常闲居于家。左思曾作《三都赋》，虽有皇甫谧、张载、刘逵等人对他赞誉有加，然而我认为其人不过一个文章之士而已。等读到左思之咏史诗，在诗中他自以为渺视王侯之富贵，鄙薄权门贵族之流，视官爵如浮云之轻，看豪右如尘埃之贱，我认为其言大而夸，其所歌咏之“振衣濯足”之类，应该惟有古豪杰之士能够做到，而左思徒然沾沾于词藻之工整，我疑心其胸怀未足以到达此等境界。然而读到左思拒绝齐王司马冏记室督之任命，而后惊叹司马冏凭借着大司马之权势外加九锡之尊，竟不能屈服一介匹夫而将其置之于幕下，左思之不以贫贱为羞耻而且不贪慕势位之品性从此处表现出来。当时司马冏之骄恣日甚，覆败已成，斥罪忠良，拒纳箴谏，所任五公之职，皆为奸佞小人。因此张翰之徒，都能明以防前，智以虑后，借口秋风起，思家乡莼羹鲈鲙之美而去职。由此看来，左思拒辞记室督之命，不仅不动心于富贵，而且能远患以保身。左思《咏史》中那首“振衣濯足”之诗，大概与张翰《首丘赋》有同样的“见几而作”之心思吧?

　　啊啊，一个生不逢时的士人，若处境困窘，则考察他不屑于做什么；若生活贫寒，则考察他何以有所不取。富贵对于常人来说，如江水之浩浩而来，有奔腾澎湃之势，那些望洋兴叹者目睹其洪涛巨浪，目骇心惊，而安贫贱而轻势利之真君子则只会俯首睥睨之，在君子看来，富贵不过如一池积水，正好可以洗濯我的双足而已。而那些最终溺没于富贵之江水中的人，即使想牵黄犬于上蔡，听鹤唳于华亭，怎奈已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这样的人，到了这样的时候，如何能跟我振衣于高冈，濯足于长江，能超然于万物之上而自娱自乐者相比?

　　郑先生又曾朗诵谢灵运的诗句：“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大概是因为此堂也是背倚大山而面朝长江，所以他诵读谢灵运之诗，是向我说明此堂之地形；诵读左思之诗，是表达他的人生理想与趣味的。郑先生高兴地说：“这就是我的想法。”于是为之作记。

　　濯江堂在城南门外，更远一点就是宣化江，江边有一座小庙，名水月庵，种有浦口城最漂亮的菊花。郑选应朋友张盛育之约前往看菊，看完在张家饮酒。江鲜村醪，秋风吹过前朝荒城，张家数间茅屋，正与水月庵隔篱相望，酒酣耳热之际，郑选忽然悲从心头起，索笔赋诗，如下：

　　种菊荒城下，当窗喜客看。

　　雨过山屐滑，江近布衣寒。

　　芦荻烧村酒，鱼虾出市盘。

　　尊前一洒泪，不为叹时难。

　　酒前洒泪，却“不为叹时难”，则为何而悲?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郑选还有一首《游石洞庵》诗，精雕细琢，表达对人间奢华的拒斥态度：

　　古木森森接梵天，洞中别是小山川。

　　荒云锁道迷樵入，断碣横苔任鹿眠。

　　野寺钟声敲绿竹，空崖梅影覆青莲。

　　人间不尽纷华态，到此重修静里缘。

　　郑中诗传世不多，有《望平山》，表达干净利落，意境杳远：

　　高阁截江势，晴窗天半开。

　　山光当槛落，水色抱城来。

　　渔网家家出，孤帆日日回。

　　老僧耽好句，还向野人裁。

　　还有一首《偕友人过石洞庵》：

　　径僻无人到，因随樵者行。

　　峰头群鹿过，山下午鸡鸣。

　　落日动松语，孤云傍石生。

　　相期买山隐，一遂闭关情。

　　石洞庵在今江浦街道不老村之北，明代已有，看来清代已荒芜。

　　郑中有子兴祺、兴祉，事迹不详。数传后有裔孙，名义配，慎于取与，言笑不苟，乡里称“正人”。义配生载军，载军生实生，均为太学生。其伯兄、仲兄后人情况，皆不清楚。《郑氏族谱》已失传，目前所知仅限于此。

(AI制作：野园，想像图)

　　兄弟三人中，大哥郑代绅去世最早，郑中其次，二哥郑选最晚。据刘岩《郑清江先生传》，郑中去世后，二哥郑选常梦见与之对坐，谈笑如常。每夜半，野园枯木飒飒有声，鹿苹(郑选)总认为清江(郑中)犹在人世也!

　　至此忽然读懂郑选“尊前一洒泪，不为叹时难”，也许兄弟之思，在目睹秋菊之后，在面对朋友之际，最易被勾起。

　　2022年8月29日

　　注：

①卫经历：从七品官职，职责为主管卫军饷、钱粮、将吏待遇、军户后勤和军户编制管理等。

②梁儒：字宗洙，辽东人，隶汉军镶白旗。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初任河南灵宝县知县，行取户部主事，任淮安三关征榷，升本部员外郎、郎中，授江西提学道。后以事降级，改任江南提学道佥事。著有《徽音集》1册。

③稍节略，原文见刘岩《匪莪堂文集》卷四。

④理问：明清时为布政使司直属官员之一，掌勘核刑名。

⑤时艺：指八股文。

⑥肝鬲：犹肺腑。比喻内心。

⑦须：索求，追求。

⑧水苍：玉名。古时用为佩玉。唐代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苍玉，也省作“水苍”。杂有斑纹的深青色。郑玄注：“玉有山玄、水苍者，视之文色所似也。”

⑨黎家营：在老山北麓，地属今浦口区永宁街道。

⑩坎壈：不平坦，不顺利。

⑪上联指传说达摩曾驻锡于定山寺，留有“宴坐石”等胜迹；下联指明代庄昶墓地在定山寺山边。

⑫原文见《江浦埤乘》卷三十八，《匪莪堂文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