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氏父子事迹考

　　【提要】

　　黏洪录，福建晋江(泉州)人，明末来任江浦知县，因清正爱民，去职后邑人为之立“遗爱碑”，清初为之建专祠“黏公祠”，如期祭祀之；其子黏本盛入籍江浦，为江浦县人，官至刑科都给事中，同时又精研易学，承前启后，弘扬其父所创“晋江易”之学，影响深远。

　　黏洪录(1580—1645)，字郁庵，福建泉州晋江县人，万历四十六年(1618)中举，选授江浦知县，崇祯四年(1631)前后在任^①。

　　任期内，黏知县革旧布新，清正爱民，办了不少实事，为江浦百姓所感戴，上司也数十次向朝廷举荐他，但他为人过于强直，得罪某权贵，任满后，竟遭免职。离开之日，橐装萧条。邑人同情他的遭遇，在县学大门外为他立了一块石碑，题为《浦邑仁廉父母黏公去思碑》，以表达感激、怀念之情。^②

　　其后任知县李维樾在所主编之《崇祯江浦县志》(李志)一书里为之作传，如下：

　　黏洪录，福建泉州府人。万历戊午乡试，授江浦县知县。惠心洁守，力行实政，服官数载，民不知胥吏，士乐有师保。如革火耗，绝支取，省行厨；如文庙明伦堂修葺巍焕，月再课士，士蔚然兴，皆嘉绩之更仆难数者。至于隍堞关楼，当年加意僝工^③，卒御乙亥岁^④流寇之变，歌保障焉。尸祝俎豆，岂得后时?^⑤

　　“李志”刊印于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距黏洪录去职仅隔近十年，当事人尚在，所记述事迹应当较为真切。“革火耗”就是挤掉税收的“水份”，减轻百姓的税负，当然也关闭了官员获取外快的门路之一。县官新到任，可以合法地从国库里支取差旅、安置、改建等项费用，“绝支取”是黏公自断财路的做法。县令外出工作，可由厨师跟随提供餐饮等服务，黏公也一概省去，这就叫“省行厨”。但修葺文庙，月课诸生，促进文教事业，激发士人上进，黏公则竭力而为。尤其建关楼，修隍堞，三五年后，崇祯八年(1635)明末流寇李自成先屠和州城，接着率军入境抵达县城，见城池严整，楼橹巍峨，加以军民严阵以待，初一交战，竟落荒而逃，居民不禁赞颂黏公未雨绸缪之功!“尸祝俎豆，岂得后时?”李志吁请早日建专祠以为黏公祈福祝寿。

　　三十多年后，康熙三年(1664)，经奏准，知县徐龙光建成“黏公祠”于县县文庙之西(今江浦街道文昌路)，于春秋二仲月上戊日(农历二月、八月第一个“戊日”)行祭拜之礼。其子黏本盛，时任吏科给事中，置办水磨、祭田于琥珀泉(在高丽店，今地属永宁街道)，以供祭品。该专祠于雍正年间并入名宦祠，终毁于晚清太平军战火之中。

　　黏洪录少时聪敏，读书等身，深究朱程理学，尤擅长易学，出仕之前，在泉城(在今福建省泉州市)学宫前设馆教书，慕名来学者络绎不绝。顺治十八年，泉州人在黏洪录讲学处建“黏郁庵祠”，门生信徒所建的“郁庵黏先生讲亭”碑石，迄今犹存。

　　罢官以后，黏洪录一贫如洗，唯东壁挂胡床一张而已，不得已乃重操旧业，薄游江浙一带，轻衫席帽，萧然如道人，又如剑客，直至崇祯十二年(1639)，长子黏本盛中举，黏公才蹑屩归乡，又几年而卒。^⑥

　　黏洪录一生事迹，另见明末清初知名学者钱谦益《江浦循吏黏府君家传》，该史料难得一见，遂附录于下。

　　府君姓黏氏，讳洪录，号拙庵，泉州晋江县人也。君为江浦令，三年罢去，殁而浦人思之不忘。既因其子贵，赠户部给事中。《传》不书谏垣，而书江浦令，君自以江浦令重，不以谏垣重也。浦人思君遗爱，俎豆于学宫名宦祠。不书名宦而书循吏，用史法也。

　　君少渊敏，读书等身，蜚文染翰，笔扫千人。久次诸生，横经籍史，抠衣升堂，拥皋比为大师^⑦。万历戊午举乡荐，试春官^⑧屡踬，谒选，授江浦知县。浦城偏留都，水陆四冲，兵荒交讧，饥馑洊作，公帑如洗，使车如织，催征如雨。江淮、东葛两驿，车马频烦，骸骨撑柱。君下车叹曰：“邑困踣极矣，不以此身殉此官，邑不可得而少苏也。”计口食俸，饮冰啄雪，歃江水而誓曰：“所有以一钱入扑满者，视此水矣!”革火耗，减厨传，一鲑一菜，必平价博易。惵惵黔首，皆吾肢体，良不忍刳股掌噉口腹也。

　　县数易令不易吏，吏因缘为奸，如鼹鼠之食牛角，深坚不可拔。君如秦越人饮上池水，隔垣而见五脏^⑨，老猾吏皆惊心慑伏，莫敢施易。钱粮积蠹，吏胥窟穴其中，君勾稽案牍，洞见源底。尝移牒上请曰：“拖欠出于民户，可以按册而考；借支出于滑胥，难以一览而明。拖欠者不得比借支之例以求缓，借支者不得藉拖欠之名以自益。”诸所清查按核，以此两言为准。近畿诸邑皆奉为洁令焉。

　　民簪笔速讼，满谰罔上。君呼至案前，大声叱之曰：“鼠子无状，敢钳鉥吾赤子耶?”既复霁威，晓谕祸福，奸民皆股弁首服；吏雁鹜行立，洗手受署。钩金束矢，不以烦两造，率以为常。

　　轸恤两驿夫马，计其道里，平其估直，申请所司，量复取裁长夫工食，给口夫之待哺者。过宾如归，烝徒讴歌。川陆通行，骎骎焉为乐郊矣。

　　浦之南有望江楼^⑩，为守望要冲，岁久倾圮；而县东西南三门城楼崩塌，女墙如坏垣，可以攀援而上；东西寇蠢动。君周揽形胜，捐俸庀工，次第修筑。君去任三载，贼瞰江浦，击柝相闻，楼橹矗立，知有备，引退，江介乂安。浦人歌思，乃滋切矣。

　　君莅浦三年，荐剡^⑪凡十七上。顾以强直忤要人，风指谣诼去官。去之日，橐装萧条，唯东壁挂胡床耳。朝齑暮盐，食贫不自聊。轻衫席帽，薄游吴、越间，萧然如道人剑客。

　　岁己卯^⑫，谏垣君举于乡，乃蹑屩归里门，与亲知相宴乐，又几年而卒。谏垣君覃恩宠锡，制诰皆美词^⑬。而浦人所以叙次治行，请祀瞽宗者，信而有征，国史将有考焉。

　　君卒于□年□月，享年□十有□。夫人杨氏，后君□年卒，事夫教子，备有仪法，事别具内传。子二人，曰本盛、本隆。本盛即谏垣君，今官刑科都给事中，奏疏卓荦，为六垣人才第一云。

　　旧史氏曰：余待罪史局，采撷国朝史乘，名卿钜公累代接踵，而《循吏传》独寥寥乏人。隆、万之际，江西徐九思以乙科为句容令，治行追踪古人，其子贞明，起甲科为山阴令，亦以循异闻，其后为名给谏，有声卿寺中。今观黏府君父子，声迹相望，岂非百岁而比肩耶?士大夫扬光飞名，蹈籍声势，以传遽至于公卿，谓功名可以戾契取，综其实不然。狂鸟冠而似凤，修蛇角而似龙，挟持浮说，非其质矣。循吏之效，所谓岁计有余，所居见思。如句容、江浦二令，皆掩抑一时，而庙食百世。视世之墙高基下、祝土龙而求雨者，其相越何如也?余撰《黏府君传》，书其官曰江浦，书其科曰循吏，有旨哉，有旨哉!史失求野，旧史氏之职守在焉，亦可以教天下之为吏者矣。

(网络图片：泉州开元寺塔)

　　据上文，黏洪录有二子，其长子名本盛，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官至刑科都给事中。据《江浦埤乘》卷二十九《人物·游寓·黏本盛传》等，因其父崇祯间任县令，本盛遂家于浦口，“其子孙遂占籍^⑭焉”。陈作霖《金陵通传补遗·卷三》“黏本盛”条，则直称“黏本盛，江浦人”，文曰：

　　黏本盛，江浦人，其父洪录，明末知江浦县，遂家焉。本盛以“寄籍”应试，官至吏科给事中。置祭田于琥珀泉，并工吟咏。

　　黏本盛诗，今仅见存一首，收录在《江浦埤乘》中，题为《登定山》：

　　寻奇来玉浦，独喜定山幽。

　　暑气到林尽，寒光映水流。

　　梅香太史咏，石稳老僧修。

　　顿洗尘凡虑，真如坐虎丘。

　　欲知黏本盛更多事迹，可读清代陈寿祺^⑮《黏本盛传》，该传收录于钱仪吉《碑传集》卷五十二^⑯：

　　黏本盛，字道恒，一字质公，其先金完颜撒改长子曰黏没罕，子孙贵盛，以名为姓，累传至黏合重山，仕元太宗，为右丞相，黏合重山孙博温察儿知河中府，值世乱，弃官浮海，抵泉州，始居晋江，九世至洪录^⑰，明万历四十六年举人，知江浦县，有循绩，祀名宦祠，以强直忤要人罢归，开坛讲经，卒，乡人祠于学。

　　洪录生本盛，弱冠补安溪诸生，从同邑儒者林学昌、林孕昌游，崇祯十二年举于乡。大清初，试授河南推官。时荆榛初刬，疮痏未起，至则务平反，锄蟊蠹，恤艰矜孤，出冤狱重辟十余事，常谓“司马迁称，申韩善刑名之学，而原本于道德，后人习其说，见刑名之惨刻则诬为道德之流弊，不知道德本在彝伦日用，其旁皇周浃虽不期于刑名，而刑名遇之乃自至诚肫挚道化洋溢也”。

　　久之，诸亡命假伪王倡乱，本盛以计擒其渠，事定，所株连数千人多全活，郡人祠祀之，两府交章荐于朝。

　　世祖章皇帝^⑱方以台谏缺人，命取天下，推知选补，临轩亲策，授本盛给事中，历吏、户、礼、兵、刑五科，前后疏五十余上。其大者曰修盐法，曰议劝垦，曰责成屯盐驿传，曰亟筹军需协饷，曰鼓铸事例，曰买铜积弊，曰六部升转末议，曰铨选未备条规，曰大计宜破积习、严条例，曰监司宜久任、收治效，曰裁外职以恪职守，曰并小县以免供亿，曰请重刑官，曰详校律令，曰定合祭之位、行告配之礼、严坛壝之禁、修演乐之堂、颁仪注之制、肃陪祀之官，曰正北岳浑源之祀以明国家治统之无外，曰复周公先圣之祀以明列圣道统之相传，曰正礼乐之器以彰节孝之表、以维风化；其为桑梓言者，曰盐折归县，曰严禁私派。擿伏不伤和平，弹劾不避权贵，正色立朝垂二十年。顺治末，海寇郑成功跋扈，本盛密陈战守机宜，及两岛平，言颇中。本盛常谓“进言者自为地，尤当为君父地”，又谓“属草必足动天地鬼神而后可告君亲僚友”，以此箴诸座右，故所言多见纳。世祖以为才。尝侍从前驱，马蹶，世祖揽轡待之，其眷顾如此。

　　康熙五年，定制举云南乡试，以本盛主之，云南用省臣主试，自本盛始。是年解额最夥，省士二十七人，平西藩下士百六十一人，他时未有也。

　　本盛素谈道家水火升降之术，善导养，年六十七卒。所著有《道养初乘》《道学世家像赞》《忠书》《天中理牍》《道德经续注》《滇试日纪》。

(泉州清源山老君岩)

　　道教素以重生贵生而著称，历代道门中人所著与医药养生有关的道书甚夥，尤其是明清之际，出现了许多带总结性特征、汇集历代道教医学精华的医学养生著作，黏本盛《道养初乘》(又名《道养全书》)^⑲就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种，今学者对该书仍较为重视。^⑳

　　《道养全书》册首录有《凡例发明》篇，作者署名“士凤”，文曰“性命大道莫备于易。先王父精于易学，有‘晋江易’之称，讲亭旧址今犹在也，缙绅先生能言之。家大人早承庭训，潜研有年。复于公车途次得《周易》古文读之，其篇法与今文迥别。……增其新得，补其未备，正在参订间，今观《参同》《悟真》诸书，皆本易象以立言。是以家大人一得真师口诀，即以易理之蕴而通之一身，觉大道所云乾坤水火、取坎填离、姤复、雷风，诸妙义一证，悟而即是一持，循而不爽也。”

　　士凤，即黏士凤，为黏本盛之子，其学问已得乃父真传，《江浦埤乘》谓“名宦之裔则有如黏士麟、黏士凤(均诸生，俱邑令洪录之孙)之克笃前烈也”，盖有所自也。《凡例发明》谓其祖父黏洪录出仕江浦之前，在其家乡为“易学”研究名家，以致学界有“晋江易”之说，其讲学之所(讲亭)已成当地文化遗迹之一了。

　　这么大的学问，为什么千里迢迢来任江浦知县呢?看来，单纯地做学术研究而无法养家糊口，古今皆然。而黏洪录在知县任上却能够清正廉明，一心为民兴利除弊，深受百姓爱戴，不惜得罪权贵，被罢官去职，这种“书生意气”却又是少之又少、难能可贵的。

　　2024年9月27日

　　注：

①按《康熙江浦县志》谓崇祯三年庚午（1630）知县黏洪录重修（学校），《江浦埤乘》谓崇祯六年（1633）知县黏洪录重修（学宫之敬一亭）。

②黏洪录生卒年、碑题等信息取自黏良图《晋江历史廉吏：江浦循吏黏洪录》一文，发表于晋江市纪委监察局网站，2013-05-28。

③僝工：即“僝功”，指筹集工料，以从事或完成建筑工程。

④乙亥岁：崇祯八年，1635年。

⑤文见李维樾《崇祯江浦县志》卷十一《宦绩列传》。

⑥据《晋江县志》卷三十二（第518页）《封荫志》：黏洪录，以子本盛贵，赠儒林郎礼科都给事中。

⑦拥皋比为大师：谓黏洪录设官教书，成为著名经师。皋比：虎皮，古人坐虎皮讲学，后因以指讲席。

⑧春官：礼部的别称。

⑨典出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扁鹊又叫秦越人，曾遇异人长桑君，这位高人给扁鹊私授禁方,并取出怀中药,嘱他“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扁鹊依其言，收集露水，将药服下，三十日后竟可隔壁见人，看得见人体五脏六腑。

⑩望江楼：旧在县城南门外十里，滨江。

⑪荐剡：指推荐人的文书。

⑫己卯：崇祯十二年（1639）。

⑬谏垣君覃恩宠锡制诰皆美词：句谓黏公因子贵而受封赠，封赠诏书用语皆为褒词。

⑭占籍：上报户口，入籍定居。

⑮陈寿祺（1771—1834），字恭甫，号左海、梅修、隐屏山人，闽县（今福州市区）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散馆授编修，应浙江巡抚阮元之聘，主讲敷文书院，编修《海塘志》。嘉庆九年，出任广东、河南乡试副考官、会试同考官，文渊阁校理、教习庶吉士。先后主泉州清源书院、鳌峰书院各10年。道光四年，联合士绅请将黄道周从祀孔庙，刊印《黄忠端集》，倡修《福建通志》并任总纂。初治宋明理学，后专汉学，以汉学治经，为清代经学名家，有《左海全集》行世。

⑯见（嘉兴）钱仪吉《碑传集》卷五十二，光绪十九年江苏书局校刊。

⑰据《晋江县志》卷三十二（第513页）《封荫志》，黏洪录之父讳钟俊，以子洪录贵赠文林郎。

⑱世祖章皇帝：即顺治皇帝，1644—1661年在位。

⑲《道养全书》，不分卷，现存有康熙稿本四册，藏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部。

⑳参考盖建民《<道养全书>：易道融通思想发微》，论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