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河之阴(南),老山东段之北麓,坐落着一个小镇。明朝早期,从浦口城往滁州的驿道,沿着小镇的北缘溜过;江浦县衙迁到旷口山(今凤凰山)之后,从江浦县城前往滁州,沿着古驿道,翻越黄叶岭(今名黄山岭),必须得穿镇而过,方能到达滁州。

  明清时期,它的名字叫作“小店”。这个很乡土化的名字,大约是源于它的“小”,仅能为过往旅客提供简单的食宿而已。清嘉道年间,当地人方氏建私家园林,大约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和档次,达官贵人过此,常慕名而来,住上两天,此事竟然被写进了县志。

  这座小镇恐怕并非自古就叫作“小店”。清朝雍正年间,江浦县衙曾在小镇中心立过一方石碑,碑文题为《请禁解犯骚扰碑》,其中竟然出现了“永宁镇”这个名字。

  《雍正江浦县志·卷五·田赋志》收录该碑全文,兹节略大意如下:


  浦邑南连省会,北接滁和,为九省之通衢,乃进京之中路,经由此地递解犯囚,殆无虚日。每遇秋审,则更络绎不绝。根据有关规定,凡犯人刑伤或患病,则地方官给以船驴,供以饮食,体恤罪囚至周且渥。乃有不法解役,常于途中纵犯横行,扰民食,夺民乘,甚至大胆玩差,受犯贿赂,不论罪名轻重,违规于中途住宿。既拖延入监之期,且能肆意其骚扰,占旅店,拥民居,一路勒索酒饭银钱,稍不遂欲,即怂恿罪囚侮辱嫚骂。愚民见其身披桎梏,蓬首垢面,孰敢与较?必隐忍曲从而后已。解役又令居民、店主代为看守罪囚,终夜不眠。可怜民众无罪作囚,举家失所,而解役反得醉饱鼾眠,以致黠犯乘机逃逸,贻害官民。每言之,不胜切齿!兹据永宁镇编民等吁请,勒石永禁,并恳移文邻省,一体饬遵,期以翦蠹弊,安穷黎。仰来往递解差役、人犯等知悉,务各依限批解。如敢仍前停歇,中途逗留滋扰,许该处居民赴县喊禀,严肃究办!


  但同一本书(即《雍正江浦县志》)仍记载县有“九镇四店”,而“小店”为四店之一;至光绪志《江浦埤乘》,“小店”仍为四店之一,不称“永宁镇”。

  那么《请禁解犯骚扰碑》里“永宁镇”一名从何而来?

  考《江浦埤乘》卷一《疆域》“小店”条下注释:“小店,即古永宁镇”;同书卷三十七《古迹(上)》,列名“永宁镇”于“古迹”。这表明《江浦埤乘》作者认为“永宁镇”一名应该古已有之。

  按,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和州·乌江县》记载:“州东北三十五里,四乡,汤泉、永安、石碛、新市、高望五镇。”这则文献很值得研究。何谓“四乡”?王存未陈列其名。明洪武九年(1386)析置江浦县,割取六合县一乡,名孝义;割取滁州一乡,名丰城,而割取和州乌江县计有“四乡”,分别名为怀德、任丰、遵教、白马。此“四乡”应该就是《元丰九域志·和州·乌江县》里的北宋和州“乌江县四乡”吧。

  王存所记载的“乌江县五镇”,其中汤泉、石碛、高望等三镇,皆在明朝所建置江浦县境内,仍叫作汤泉(不久避讳更名香泉)、石碛(清末更名桥林)、高望(民国初更名高旺)。惟永安、新市二镇去向不明,然而《江浦埤乘》将“永安”“新市”皆列入“古迹”一门,显然是推测此二镇也应该都在县境内,惟位置不能详明。

  笔者推测“永安”或许就是“永宁”,“永安”一名,或为王存笔误,或为王存著作传抄之误。(“新市”位置待考)

  据地方文献,永宁镇曾发掘出多处古文化遗址,大古堆(在侯冲村杨家岗)、大城基(在永合村姚庄)、磨盘山(在双圩村)为其中较著名者。永宁镇东北侧砖瓦厂(今已拆迁)曾出土不少汉代墓葬。距镇东五里有真相寺遗址(在郑家营),志载该寺建于南朝梁普通年间(520—526),名真相院,后更名真相寺。北宋秦观、孙觉、参寥等三人曾经停此寺院,然后前往汤泉惠济寺做客。秦观为此行作《游汤泉记》,纪之甚详。这些文化现象表明,永宁自古以来就是人烟阜盛之地,宋代有镇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个镇可能就是《江浦埤乘》所谓“古永宁镇”。当然,说“古永宁镇”就是“乌江县五镇”之“永安镇”,目前文献依据不足。

  北宋元祐二年至五年(1087—1090),贺铸担任和州管界巡检,衙署设在乌江县石碛镇(今桥林街道),负责和州、滁州、真州等三州交界之地(“三不管”之地)的治安、缉捕之事,因公因私多次出入于老山一带。读其《庆湖遗老诗集》卷三《宿宝泉山慧日寺》《晓度黄叶岭东谷》、卷五《宿黄叶岭田家》、卷七《度黄叶岭》、卷九《茅塘马上》等诗,可了解其大致情形。

  《宿宝泉山慧日寺》诗如下:


  (小序)在乌江东北七十里,戊辰中元日入夜,沿事至此,邂逅越客严生,因赋是诗。

  日入不遑息,驱车更之东。

  回蹊出蒙密,解袂迎长风。

  风从何许来,历历江南钟。

  顿辔阿兰若,虚庭月正中。

  流萤逗深竹,白鸟巢青松。

  华灯耿翠箔,瑶花擢春丛。

  绝境美清夜,恍非尘界逢。

  惜无一樽酒,幸与之子同。

  明发即南北,浮生两飞蓬。


  诗人因公务跋山涉水,抵达宝泉山慧日寺后,邂逅越人(今浙江人)严生(严姓青年),晚夜时分,二人在僧寮里聊天,只见寺院里瑶华琼草,萤火飞舞,似非人间之境,惜无美酒,无法告慰人生如飞蓬之慨。

  读完这首诗,令今之读者怀想叹惜的则是无法知道宝泉山慧日寺的位置。

  贺铸于此年三月底到任,三个多月后,七月十五(中元节)这天夜宿慧日寺,邂逅严生,作诗《宿宝泉山慧日寺》,而次日晨,即翻越黄叶岭东谷,前往茅塘村,此日作诗《晓度黄叶岭东谷》,诗序云:“在乌江之北八十里,戊辰七月十六日,自宝泉慧日寺之茅塘村路由此。”

  有诸多理由表明,“宝泉山慧日寺”有可能就是今“水墨大埝景区”(旧名黎家营)里的极乐庵。该寺旧志失载,也许是因为明代之前已毁。但旧址上今尚遗存上千年树龄的一株银杏树,一口古井;寺前有放生池遗迹;又传说村东有佛塔遗址。今在旧庙址上新建一座小庙,名极乐庵。


黎家营古银杏

  黎家营地处老山黄叶岭东谷。旧传东山小堰口有一处间歇泉,无论旱涝,一日三潮,每天上午九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三点,泉水准时从石缝中涌出,沿山涧蜿蜒而下,故而又名“报时泉”。“宝泉山”一名或缘于此。茅塘村即明初茅塘桥(跨滁河)所在地,南距黎家营不足十里,贺铸自乌江县石碛镇取道茅塘村时,黄叶岭驿道尚未开凿,黎家营或许正是贺铸前往茅塘村必经之路。

  贺铸诗集卷五还收录《宿黄叶岭田家》诗一首,可证北宋时期,因山道坎坷迂远,贺铸前往永宁镇,常需要借宿于山上寺庙或农家。至明初建置江浦县,开凿黄叶岭峪口,另辟新驿道(今名黄山岭路),古村黎家营遂因偏于老山诸峰之一隅而逐遭冷落。然而也正因其偏僻而保留较多的原生态,如今借此发展为乡村旅游的一处热门景点。

  古永宁镇的历史旧貌,至二十世纪之初,逐渐得到改观。民国元年(1912)11月,津浦铁路全线建成通车,镇上建了两座火车站(永宁站,东葛站),伴随着轰隆隆的车轮声,小镇迅速地发展起来。民国初期,小店更名为永宁镇,为全县北区(第五区)行政中心。

  民国早期,涌现出无数关心民族兴亡、热心社会进步的人士,他们在思想改良、教育革新、科技进步、实业发展等各方面积极探索,自觉实践。据詹其桂《民国江浦县续志稿》卷五《实业》载,民国八年(1919),永宁镇创办“江浦棉作试验场”。初由上海华商纱厂联合会出面,聘请过探先(无锡人,美国农学棉科硕士)为总场长,于永宁镇涧湾李购得试验场田地四百亩,名曰华商纱厂联合会江浦棉作试验场,试种美国棉花。开创伊始,尽力于纯良棉种之培育及栽培方法之试验。翌年与国立东南大学农科院合办,更名曰华商纱厂联合会资助国立东南大学农事试验场第四分场棉作部江浦区。自是以后,陆续建筑添置甚多房屋、仪器。先后由过探先、孙恩麐、叶先鼎诸棉作专家、主任、技师,开展棉作试验,同时在附近农村渐行推广;并设推广员,按时分赴乡间指导。计自民国十一年(1922)起,历年推广棉籽为数甚巨,而棉之收获量,上田每亩一百六十斤,中田一百三十斤,下田一百斤。比较谷类植物,种棉收益丰裕。查江浦北区老山一带旱地甚多,土质宜棉,光绪间植棉颇盛,因棉种不良,种植更不得法,以致日渐衰落,无人愿种。幸自该场创办后,分发良种,指导种植,十年以来种棉面积激增,近年虽受蝗旱重灾,谷类收成悉受影响,独有种棉产量依然未减,其裨益农民良非浅鲜。附近农民感激于该场发种、指导之功,公送“感深挟纩”匾额一方,藉表谢意。此后领种农民非常踊跃,以致供不应求,该场乃添购场地百余亩,以资棉种繁殖。因该场附近农田植棉者已十居其八,故永宁乡行政局局长娄敬敷于规划未来新村时,定名该处为棉农村,表示推广棉业、永志不忘之意。

  实业之外,永宁镇民政、市政、教育等诸项事业在民国早期也如火如荼开展,惜因不久遭遇日军入侵等国难,所有发展与改良陷入困境。


网络照片:永宁街道西埂莲乡

  永宁镇半山半圩,滁河横贯镇境。据旧志载,滁河自古出螃蟹,而横桥“蟹味较他处尤美,螯有红毛者为真”。今永宁镇除了红毛螃蟹,还盛产莲花(古称芙蕖),为此建成“西埂莲乡”景区。笔者于20世纪80年代初在永宁教书,尚不懂得珍惜芙蕖之花香、红毛蟹之味美,今悔之晚矣。


2024年6月28日


  注:

  ①北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和州·乌江县》:“州东北三十五里,四乡,汤泉、永安、石碛、新市、高望五镇,有四隤山、大江、乌江浦。”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元丰九域志》,第224页,商务印书馆。

  ②参见《南京市志丛书·南京文物志》《浦口历史文物集》《江浦县地名录》(1987年版)等。

  ③戊辰:元祐三年(1088);中元日:阴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俗称鬼节、七月半,古人多于此日祭祖先、荐时食,南京及江淮地区又将中元节称为斋孤,旧时僧人在河边超度亡魂,将纸做的荷花灯放在河里,所以又称“斋河孤”。

  ④蒙密:林木茂盛。

  ⑤阿兰若:僧人居住之处,省称兰若,意指空净闲静之处。

  ⑥翠箔:妆饰翡翠鸟羽毛的帘子。

  ⑦挟纩:披着绵衣。亦以喻受人抚慰而感到温暖。

  ⑧引文稍作改动,原文见《金陵全书·甲编·方志类·县志·民国江浦县新志稿》第155-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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