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找真相寺,我也找了很多年,一个星期前,我终于找到一片小树林,陪同寻找的当地村民说,这里就是真相寺。

  真相寺遗址所在地,高于周边两三米,数十亩大小,说是多年前就成为当地人的苗圃地。但眼前杂草丛生,杂树成荫,树间地面高低起伏坑坑洼洼,不像有人正经营管理的苗圃,显然荒废已久。这块高地的四周切面还能找到一些残砖破瓦,高地上一条宽约一米的建筑残存,据陪同村民说是废弃的排灌渠。

  我与一道访古的友人不顾蚊虫叮咬,在林间又找到两棵大树的残根。一棵已枯死,直径不足一米,看不出树的品种;一棵还活着,直径超过一米,根周枯木里已生出三五株新树,枝叶繁茂,结着一颗颗绿色的果子,是构树,亦名楮桃。仔细看,这棵老树周围数十米,还有不少棵构树,不知它们的根系是否在地下与这棵老树相互连系着。在这片荒芜高地的另一面,路边上,我们还注意到一棵枝干遒劲的大树,扎根于青砖扁叠的残墙里。无法断定这些老树与真相寺的关系。

  终于没找到这处寺庙的像样的建筑残存,那口富于传说色彩的百丈井,也没法从湿热的树林里找出来。我相信,等到初冬,邀请专业人员,带上工具,应该能在这片高地里找到古寺庙的一些遗迹的。

(真相寺遗址上的残砖断瓦)

  陪同的村民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姓张,主动做我们的向导。她很为家乡的这间寺庙“海内外有名”而自豪。她记得解放初寺庙被改成了“真相小学”,也记得大殿的朝向和老井的大概位置。她说家里曾存有一块有花纹的来自该寺庙的建筑构件,前不久才被人要走。

  真相寺所在的村子今名郑家营,地属南京市浦口区永宁街道。

  县志对真相寺的最早记载见沈孟化《万历江浦县志》(沈志):“真相寺:治北三十里,梁普通间达磨开建,正统四年僧智源复建。”

  普通,为南朝梁武帝萧衍的第二个年号,为公元520—527年。据史载,普通元年(520),禅宗二十八祖菩提达摩尊者,泛海来华,九月廿一日到达南海,广州刺史萧昂迎礼,表奏京师,武帝遣使往迎,普通二年(521)十月一日到达建康(今南京)。传说笃信佛教的武帝与达摩之间开展过一场著名的对话,因话不投机,达摩一苇渡江,潜往江北,在长芦寺(今地属南京江北新区)待了一段时间,又到定山寺(在今浦口区大顶山南麓)面壁很久,后辗转到达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终成中国禅宗始祖。

  不知“沈志”说真相寺“普通间达磨开建”依据是什么,但“真相”二字确来源于二人间那一场对话。

  达磨(达摩)祖师和梁武帝,两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一位是佛门得道高僧;一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梁武帝同时还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在位期间,在全国各地兴建寺庙,供佛礼僧,宣传佛教思想。

  会见这样一位悟道的高僧,梁武帝自然十分高兴,刚一见面,武帝就有点自得地说:“大师,我在国内建造了很多的寺庙,令人抄写散发了很多佛经,各地供养了众多僧尼,请问大师,我的功德如何?”

  武帝期待高僧的一番赞扬,可是达摩祖师只回答了四个字:“无有功德。”梁武帝便有些不悦,反问道:“为何说没有功德?”达摩祖师解释道:“陛下所做的这些事情,虽然看似宏大,却都是有漏的,因此所获得的福报也是有漏的,不是究竟的,没有实体的功德,只是一种空相,而非真相。”

  梁武帝有些不解,追问说:“那什么样的功德才是究竟,才算把握了真相?”达摩祖师开示说:“自净其意,自空其体,不可着功德之相,不可着贪相。”

  达摩祖师是想让梁武帝不执着、不妄念于自己所做的事情,所以才说没有功德,如《金刚经》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非真相),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真相)。”若执着于自己所做的功德,就会产生贪念,生发出贡高我慢之心。

  梁武帝不明白大师的用意,仍执着于自己大国之君的身份,于是继续追问:“天上地下,何谓至圣?”

  达摩祖师当然明了梁武帝的心思,仍然实话实说:“天上地下,无圣无凡。”就是说皇上与凡人在佛教里没有什么分别。因为大师乃是得道高僧,对于一切人和事物都平等看待,无任何分别之心。没想到这一句话却激怒了梁武帝,他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达摩祖师见话不投机,自然不必多说,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这第一次会面就此结束。达摩祖师见弘法度生的因缘尚未成熟,于是渡江北上。等到梁武帝觉悟达摩祖师乃是真的得道之人,悔恨昨日“我执”太重,因而丧失了与达摩印心的因缘,想再度迎请,派出的使者惟见江水茫茫。

  提起南朝时期佛教,相信很多人都会想起唐人杜牧那篇《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南京,六朝又先后建都于玆,因最高统治者提倡,南京佛教盛极一时,成为彼时全国重要的佛教中心,佛寺多达七百余所。“南朝四百八十寺”,只是当时佛寺繁盛的一个形象说法。

  达摩渡江以后,是否也曾驻锡此处“开建”真相寺,已无从考证,我觉得“沈志”有关记述也不必当真。但如果“沈志”记述有据,真相寺或许可算是中国佛教早期发展历史的一个重要物证吧?期待有一天能依靠考古工作者的洛阳铲,来证明或证伪真相寺与达摩祖师的直接联系。

  这座寺庙与北宋著名词人秦观的关系却是真真确确的,因为有当事人游记在。熙宁九年(1076年)八月,秦观跟随其师孙莘老与僧参寥三人做汤泉之游,探访汤泉惠济寺住持漳南道人,旅行途中曾在真相寺住过一宿,其文曰:

  翼日出高邮城西门,驰六十里,宿神居山之悟空寺 。又驰四十里,宿黄公店。又驰六十里,宿六合寿圣寺之香积院。又驰七十里,宿真相院。明日,漳南来迎,遂与俱行,驰二十五里,至汤泉,馆惠济院,院则漳南道人之所寓也。傍晚,浴于汤泉。

  秦观这篇《游汤泉记》对真相寺所记甚略,但依据其游踪,可确认文中“真相院”即为明清时期江浦县志里所称之“真相寺”。

  据詹其桂《民国江浦县新志稿》载,民国早期,真相寺曾为江浦县第五区真相乡乡公所。占据寺庙、祠堂等公、私建筑来做新式学堂、做各类会所、做政府机关用房,很多古建筑,尤其古建筑里的神像、木器,因此逐渐受到破坏损毁,此风气肇自晚清民初。据说,真相寺至“建国”初就仅剩空荡荡的大殿四间了。

  《江浦埤乘》记真相寺云:“旧在治北三十里群山之阴。花木丛杂,极称幽邃。梁普通间建。宋为真相院,秦观《游汤泉记》所谓‘驰七十里至真相院’者是也,后改为寺。明正统间重修。寺后有百丈井,泉甘冽可食。”

  一口井而名之曰百丈,大概是言其深邃也;井深而泉水甘冽,令人神往。

  我想,今天已不可能在原址上复建真相寺了,但若能找到那口古井,疏浚出水,围上井栏,其旁建一座小亭子,约上几个好友,闲坐品茗,也许仍是一个谈古论今的好去处吧。

  2022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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