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新周说”,本文为2018年4月2日晚,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秦晖在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发表了题为“21世纪的全球化危机”的学术演讲内容节选。

  事实是,在资金、媒体支持都不占优势,在政界、商界、学界主流意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特朗普以完全符合法定程序的民主方式登上总统宝座,粉碎了美国民主受金钱和媒体操控的神话,证明了美国的国家权力确实是人民所授,民主在美国绝不是虚伪的。

  所谓的民主和自由,很多人说它们是矛盾的,实际上,在经典意义上的西方生活中,它们是各有所所指的。所谓的民主,是用在公共领域,也就是在公共事务上要多数决定。所谓自由,指的是什么呢?就是在个人领域中要个人自由,不能要求个人服从整体。比方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言论,有什么样的思想,想嫁给谁,想吃什么,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有人来干涉,甚至也不需要集体来干涉,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一个国家需要建立一种什么体制,需要选哪个人来领导,这种事情就不能个人说了算,而必须要大家说了算。这两者是不能互换的,你不能说,由谁来做总统可以一个人说了算,反过来讲,我愿意跟谁结婚,可以由大家说了算。这样就把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颠倒了。

  但是通常认为,民粹主义的一个很重要特征是破坏了西方价值观中很重要的“群己权界”。大家都知道,严复在翻译《论自由》的时候,把这个书名翻译为“群己权界论”。所谓“群己权界”,就是公共领域和个人领域的分界。

  民粹主义在公共领域破坏民主,主张以人民领袖的身份来指挥一切,尤其是把程序性的民主抛弃了。人们经常谈到的民粹主义现象是,一些政治领袖不承认选举结果,然后组织游行示威、街头运动,想推翻程序性的民主选举的结果。然后在个人领域,它强调人民的整体含义,比如宣扬说,人民认为你这种思考错误,或者人民认为你是什么,然后你的个人自由会被剥夺。以整体性的人民的名义侵犯个人权利和自由,并不仅仅是侵犯精英的权利和自由,同时又以街头运动、集体暴力破坏民主程序,以人民领袖的名义来垄断公共决策,这就被认为是民粹主义。具体的理论皈依是各种各样的,有右翼的民粹主义,也有左翼的民粹主义。

  但是,这个词为什么在今天变得很流行呢?这个词以前也有,为什么不像现在那么流行?我认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出现了很多西方的有识之士认为是不正常的现象,但是他们无法以传统的左和右等词汇来描述那些现象,所以需要民粹主义这么一个名词。那么实际上,用这样一个模糊的概念来衡量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现象,我觉得是不够的。

  比如说特朗普当选。特朗普这个人的确思想很不连贯,很多主张也是非常让人大跌眼镜的,他的很多政策、很多主张,我们可能都不喜欢。但如果他是民粹主义,我觉得其实是不太沾边的。用民粹主义来形容特朗普的当选,实际上反映了西方知识界对特朗普当选这件事的解释力的贫乏。他们讲不出一个更确切的道理。

  实际上美国历史上是有过民粹主义的,有右翼民粹主义,有左翼民粹主义。美国历史上最经典的右翼民粹主义就是麦卡锡主义。我们大家都知道,在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美国掀起过一场以人民的名义抓苏联代理人的运动。当时把很多人说成是共产党,是苏联的代理人。当时的流行说法是,苏联的代理人渗透进了美国,在美国的知识精英当中无孔不入,很多愿意和苏联做生意的资本家也是苏联的代理人。当然还有一些左翼文人,比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卓别林,也被认为是苏联的代理人。

  请大家注意,麦卡锡主义在反对上述这些人的时候用的名义都是人民。而且我们以前有一个说法是不对的,我们以前说,麦卡锡主义既然是右翼的,那么一定有大资本、垄断资本在背后撑腰。其实恰恰不是,麦卡锡主义其实是一场草根的运动,是以美国人民的名义,主要向精英施加压力。这个压力显然已经造成对那些精英的人格、人权、言论自由的压迫。这是典型的右翼民粹主义。

  在美国历史上也有过左翼民粹主义。最明显的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中,大家都知道以马丁·路德·金为代表的一支强调黑人和女性权利。还有激进的一支,以黑豹党(Black

  Panther Party)联合创始人牛顿(Huey P.

  Newton)等人为代表,这些人的一个特征是,喜好用街头政治冲击民主程序,不承认选举结果,主张推翻现存秩序。

  但这两种现象,不管是左翼民粹主义还是右翼民粹主义,在特朗普当选的这件事情上,实际上我们都没有看到。

  因为在特朗普当选前和当选后,我们既没有看到多少街头运动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他对个人自由、言论自由有什么样的打压。特朗普当然很不喜欢有些传统媒体,比如说他和《纽约时报》的关系就很糟糕,但所谓糟糕,也仅仅是不喜欢,他没有能力去封闭那些报纸。而且在他当选引起的一些后续反应中,你也看不出来他特别擅长于煽动街头示威。如果说特朗普当选之后确实出现过一些传统的民粹主义行为,比如街头运动、校园暴力,这些事情其实是反特朗普的人做的更多一点。比如,特朗普当选之后,有一个比较右翼的人士要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演讲,结果因为发生不明人士引发的暴力事件,演讲被迫取消了。像这样的暴力事件,真的就是民粹主义了,但特朗普在竞选过程中并没有搞这样的事情。

  长期以来,对美国的选举制度或者对整个西方民主,一直有来自左右两方面的强烈批评。左翼的批评是说,我们要真的民主,美国这种选举民主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选民是会被操控的。那么被谁操控呢?一个是被金钱操控,就是说选举是要花钱的,谁有钱,谁愿意花钱,谁就能赢得选举。第二是说,选民比较容易被媒体操控,这也是有人说西方民主虚伪的所指。

  可是在2016年美国大选的过程中,我觉得恰恰在这两点上都相反。我们知道,特朗普本人在选举过程中花的钱远远没有希拉里多,只有希拉里的六分之一。假如美国选举是金钱操控的,希拉里花钱更多,她应该当选才对,但结果是特朗普胜选,你怎么能说美国的选举是金钱操控?再说到媒体,大家知道,美国媒体基本都是反特朗普的。此外,美国的政界,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的主流派,都是反他的。美国的商界,不管是东海岸的华尔街还是西海岸的硅谷,基本上都是反他的。美国的学界就更不用说了。

  也就是说,特朗普是在竞选资金和媒体支持这两方面都处在劣势的状态下,在美国主流的政界、商界和学界都不看好他的情况下当选总统的。在各方都不看好他的情况下,美国老百姓还是选特朗普为总统。你能说他们是被谁操控的呢?如果你要说美国选民是没有主见的,纯粹是被别人忽悠的,那我觉得,你说别的选举是可以的,这次选举就很难说了。

  另外一种批评不是说民主虚伪,而是说民主本身就是要不得的,独裁就是比民主好。因为老百姓都是傻瓜,在道德上本身就不完善。老百姓不是智者,也不是圣人,在智性和德性上都不适当,所以根本就不应该享有民主,本来就应该是独裁,就应该由大人物说了算。这样一种对民主的批评应该说是一种右翼的批评。

  当然,这里所讲的左右,是西方意义上的左右,和我们中国语境中的左右不一样。

  特朗普当选之后,对特朗普不满意的人,更可能是从右翼的角度批评。他们不会说民主虚伪,而更可能说民主本身就是不好的。但是,假如民主本身是不好的,那么真实的民主比虚伪的民主就更不好了。假如你说老百姓本来就是傻瓜,那么他们被操控就算了,因为既然他们都是傻瓜,那么他们被操控不就是合理的吗?不操控反而不合理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看特朗普胜选的全过程,我们真的很难说,他的胜选和民粹主义有什么关系。事实是,在资金、媒体支持都不占优势,在政界、商界、学界主流意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特朗普以完全符合法定程序的民主方式登上总统宝座,粉碎了美国民主受金钱和媒体操控的神话,证明了美国的国家权力确实是人民所授,民主在美国绝不是虚伪的。

  但是,不是虚伪的,它是不是好的呢?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们可以说,特朗普的胜选在程序上确实体现了民主的胜利而不是民粹的胜利,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你又可以说它是民主的失败,或者说是民主派的失败。因为选出来的这个人,不论是美国的左派还是右派,都不喜欢。讲的简单一点,他们认为选出来一个坏总统。

  那么这个事情该怎么理解?民主的胜利同时又是民主派的失败,有人提到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类似的现象,比如1933年希特勒以民主的方式上台,很多人认为那是民主的一次失败。

  但实际上,特朗普的胜选和1933年希特勒赢得选举是不一样的。

  首先,希特勒当时得了三分之一的选票,特朗普在大众投票中得票率不到一半,但获得的选举人团选票远远超过一半。希特勒只得到三分之一的选票,为什么还能当选呢?因为当时的德国左右派斗得非常厉害,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头号敌人,于是希特勒作为一匹黑马,就在左右鹬蚌相争中得利了。但美国不是这样的,2016年美国总统选举的气氛和1933年德国选举的气氛是不一样的,美国不存在德国那种左右双方势不两立的紧张状态。

  其次,德国1933年的选举本身当然是合法的,但当时德国各个政党在选举之外已经有不正常的举动了。比如最明显的就是纳粹党派出民兵力量,组织冲锋队,搞一些暴力活动,这在1933年以前就形成了。但是在2016年的美国是没有这种现象的。特朗普当选后的很多作为可能不正确,但迄今为止,没有权威意见认为他超越了美国法律所规定的界线,认定他有违宪的举动。

  因此,说穿了,人们对特朗普的当选以及对他当选之后很多政策的不满意,实际上是人们对美国现状不满意或者说是一种无以解释的愤怒或困惑的反映。特朗普当选和英国脱欧等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一样,是在全球化走向出人意料的时代,人们对如今这个“乱了套的世界”不知所措的结果。由于不知所措,所以他们对左派的主张失去了信心,对右派的主张也失去了信心,于是就选择接受了很多在常理上不可能被接受的东西。特朗普的言行不正确,其实正是以往正确的言行效果不佳所引起的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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