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
1984年,我在县城的机关工作。因为年轻,不明世事,很快就让一个领导不高兴。现在想来,他其实也没大毛病,只不过染有小官僚的恶习,阿谀奉承、拍上压下……得罪领导,是官场大忌,他不让我入党,在机关工作,不能入党,意味着不能进步。有一次,我和他单独谈话,问他凭什么?他说了一些官话,我年轻气盛,说了一句大话:“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但有什么用呢?领导不久采取行动了。县里成立一个临时性机构,叫“×的组织史办公室”,编写我县×的组织发展史,理由冠冕堂皇:“这项工作很重要,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和锻炼。”但事实上没什么事做,同事们上班就喝茶,那时我才24岁,一天偶然听说国家有个律师资格考试,没学过法律的人也可以考。我就找几本复习资料,别人喝茶我看书,复习三个月,考取律师资格,后来又考上北大研究生。
我们组织史办公室在年终工作总结中,特地写了一条:去年,我办为国家培养了一名人才。后来我回家乡,合肥著名的刑辩律师王亚林请吃饭,他是安徽刑辩界的头牌。席间闲谈,发现我俩原来是同一年参加律师考试。他自豪地说,那年他考了第一名,我笑着说,第二名在此。而我的那名领导,现在应该还在监狱里。
我考大学时,因为护士笔误,将身高填错了,身高1.67米写成1.47米,我只好读了物理专科,发展空间受限。同学里发展最好的,做到了我们合肥市某区一把手。同学聚会时,他总是众星捧月,指点江山,不知收敛。后来,他跳楼自杀了,传闻涉及经济问题。
十八大前,一些地方官场风气不正,酒风盛行,他大约难以免俗。前几年去世了,刚满五十,肝癌。直到如今,我常常忆起他,想到鲁迅的诗:“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我博士同学中,有两人做了大官,一名是正部级,一名是副部级,如今也都进去了。当社会整体混沌时,多数人随波逐流,主动地迎合或消极地被挟持,一时间泥沙俱下。此时,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畏浮云遮望眼。人在得意时,总有人对你阿谀奉承,精神贿赂。
开始,你可能有所警觉,时间一久,习以为常,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才华盖世,可以左右乾坤。其实,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每个人只是微尘。暴风雨可能在不经意间忽然降临。我的一个研究生,今年毕业去了某国家机关。几天前,同学们请我吃饭——名曰“谢师宴”。我送了他一饼茶, 一本书。书上面题了一行字:“常在海边走,就是不湿鞋。”
我在烟台大学做过一届班主任。三年前,他们将我拉到班里的微信群里,后来我退出来了。因为个别当官的同学,眼界狭窄,俗不可耐。北京的同学劝我说:“你别和他们生气。地域所限,没有办法。”
我倒不认为身处地方就一定眼界狭窄。但身处官场,容易产生官僚主义和职业麻木,这就需要警惕了。之前我在微博上放了篇小文章《法官为什么心狠》,文中说道:“二年多前,我到外地,一群学生请我吃饭谈天。一位在刑庭工作的女生对我说:老师,我觉得自己的心,怎么越来越狠呢?我说:是啊,当年上课时我就提醒过你们。长期从事司法这种职业,可能会使人形成职业麻木,心越来越狠。”说实话,我对自己多年来的这一判断,并无内心确信。但屡屡发生的事实,又一再印证了我的判断。这是为什么?
我想到了以下原因,公检法人员,大多来自升斗小民之家。有的人入职之初,仍然记着普通人民的失败和困苦,弱小和无奈,努力和希望……但入职时间越长,有的人与普通人民交往渐少,相互交往日多,互相发酵和激励。他们看到的,更多是卷宗里一张张冷冰冰的证据,一条条干枯的法律。天长日久,他们更相信惩罚和报复,相信刑罚会保护秩序,会保护更大的社会利益。他们忘记了,不当的刑罚同样破坏社会秩序,可能导致家庭破碎、子女失教、夫妻离异、父母失侍……我想,即使深居九重,富可敌国,也要永怀赤子之心,不要忘记普通人民的挣扎与辛酸,不要放弃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
财富不是硬道理,权力不是硬道理,幸福才是硬道理。半个多月前,我到丽江,在玉龙雪山下,在一个纳西人的村庄里,拜访一位朋友。他租下一个古木参天的大院子,住在那里,看闲书,喝普洱。我问他,以前做什么工作?他说在上海做证券。三十多岁,辞了工作,远离繁华的都市,到了古城丽江。起初只是想试试换一种活法,后来再也不想回去了。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每天反省三次,这是圣人做的事,容易失眠,常人做不到。但每隔一年半载,反省下自己,寻回迷失本真,这是必要和可能的。
来源:部委老农的自留地(ID:bwlndz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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