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丰谷,原名王永福,南京人。下过乡,当过兵。毕业于石家庄铁道兵工程学院。作品散见国内外报刊杂志和中国年度诗选。出版过诗集《南方牛仔》《诗无邪》《老雪的诗》等。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

  ——高更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

  “本质啊,我无法拍开众水划向你

  甚至无法悲哀”

  ——席晓静《河伯》


  第一章 一个外省人的手记


  (一)


  正午,天空继续向四周膨胀

  太阳打开天窗,车厢内好宽敞

  男人的骨骼,适合去冶炼

  更适合在铁轨上咣当

  三百公里的沪宁线

  坐立不安的我,哼着小曲熬焦糖


  我来到魔都时,正赶上晚点

  除了自己汗津津的影子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倒刺

  所有的唧唧歪歪,都写在了脸上


  一只甲壳虫缓缓停了下来

  比刺猬乖巧多了

  招手的女司机,帽檐挺大方

  领着我穿梭于大街小巷


  (二)


  路,本来就是一种向往

  每一条叶脉里,都藏有一副柔肠


  哦,你的一声轻唤

  就像黑黢黢森林里的一支蜡烛

  把一间来不及掩饰的小木屋

  瞬间照亮


  我觉得自己焦糖一样化开了

  血液沸腾如飞溅的铁水

  每一次呼吸都能见到亮堂堂的炉火

  每一阵热风里

  都熊熊地散发着,女人的气息


  (三)


  星期五是一张发错的纸牌

  摸牌的手,是一只拧惯了螺栓

  皮肤粗糙仿佛生了锈

  几十年下来,从未抓到过牌权的手


  一只烟熏火燎的手,指纹浅浅

  漩涡深深,暗流涌动


  (四)


  就像你身后加长的影子

  穿过楼群的缝隙,迎面而来的

  是一幅巨大的广告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衣兜

  摸索着镍币背后的数字

  镍,是一种不易生锈的金属

  含有白金的力量

  和它的反光


  一个孩子在立交桥下抽转陀螺

  他使着一条细细的鞭绳

  让世界倒立


  我的脑壳也被神经抽着

  四肢麻木,恍若戏剧里的提线木偶

  这个高耸而又华贵的城市

  转了转,立马荒芜


  (五)


  我们从哪里来?我那塞满尘土的行李,早已拢不住一粒种子。我已回忆不出自己的前世。

  历史是一根绳索,我曾亲眼目睹它在一些辉煌的事件里自己垂吊自己。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我被报复了。就像一面蒙尘的镜子,在水一方,等候你的到来。等着你呵一口香气,用白云一般柔软的毛巾,为我擦拭汗身。

  我来到这世界匆忙但不后悔。

  我决定自己为自己包扎好伤口。

  我不再是个神圣的孩子,在舵手种植荆棘的脚印里梦见金杯,甘当一艘沉船,在洪水之下悲壮一生。


  (六)


  那么,从一枚落叶出发

  你们也能到达我,从淘米洗衣的

  水声里划过来

  人子啊,一群圈养的羔羊

  你们有福了。刚刚挣脱一张网

  随即投入一个怀抱

  昨日团聚碧桂园,今天就想要恒大

  你们有福了。天天当家作主

  天天油盐酱醋

  沧浪之水舀一瓢即可育苗

  无本之木嫁接高枝照样做栋梁

  你们有福了。满脑子

  都标配了强力牌透明胶水

  而不是一锅粥里的浆糊


  你们有福了。备受统计局青睐

  所有的好处都能平摊到身上

  一把天堂伞

  足以折叠一轮孤独的流浪


  (七)


  一个外省人的到来

  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

  突然发作的摆子

  一篇美文中补白部分的白字


  时辰已到,该清理删除了

  用小橡皮擦去,或

  扔进纸篓一样的耶路撒冷


  第二章 旋梯


  (一)


  夜是一个孩子飞翔的眼睛

  蝙蝠舞动云彩,宛若众僧舞动袈裟

  香案上,唯一可以溯源的净土

  也成了灰烬


  一家酒店正准备打烊

  老板娘是一瓶开塞的烈酒

  发出刺鼻的气味

  一家产自丹麦的饮料机

  周身沐浴极地的釉彩

  在干渴之外,为月光所照耀


  金陵西路55号(又称美食世界)

  一粒红豆炒熟了的标点

  我的女友的一次即兴表演


  (二)


  那是哥特式教堂圆弧上的尖顶

  拇指一般

  肯定了一次形而上


  有人说:希望是火

  失望如烟

  对于在乌托邦里讨生活的人

  只能一边生火,一边冒烟


  从沐恩堂大厅出来

  便是人民广场

  鸽子盘旋俯冲,向人类展示快乐的

  真谛,自由飞翔的快意


  这才是一条从天而降的伟大消息

  它每日营养着我

  我的精力由此不断攀升

  想象离去了,如脱缰的野马


  (三)


  一个人高不过自己的高度

  一辆上了年纪的中巴

  象征光的一次散步,在早晨苏醒


  腋窝下,我听见布谷在鸣叫

  声音清脆而不失婉约

  恍若仓央嘉错,在念《心经》


  一位不肯落草的精神首领

  一只丧失瓶体的盖子

  无肩的头颅,笑容可掬


  (四)


  花掉手头上十五秒的盘缠

  旋即摸到了城市的额端

  一根避雷针,直指苍穹

  脚下是一片明砖汉瓦

  不见天使,不见古代的工匠

  那些朗朗上口的号子

  那些挥汗的汉子

  他们的名字,该刻到何处去呢


  十五秒是一把高悬的利斧

  十五秒是一根雷管的引爆时间

  十五秒是总统竞职时的亮相机会

  十五秒是一对鱼儿的一次交尾

  华尔街股市,十五秒尚未辨清字幕

  美洲那片兴奋的脸蛋

  顷刻间灰飞烟灭


  而与我深情对视的那两行绝句

  被一杆双筒猎枪瞄准了

  正好十五秒


  (五)


  一只鹰被击落了。一只天真的风筝,被狂飙抓去。面对神明,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曾耗费一整夜时间,为赤裸裸的现实注射警句,如同阳光向大漠射精。一张宣纸开始拒绝文字。一条苏州河,已经滤不出一泡童子尿。

  从旋梯上下来,时间撇了撇嘴,神态暧昧而诡异。许多人接踵而至,试图抓住自己的宣谕。我不再为送上门的鸡汤而动容,不再人云亦云,不再忏悔。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里,高烧正卷起狂热的粉丝,在外滩之外,继续排比着韭菜的大潮,推向人类。


  (六)


  朝着你指引的方向旅行

  鞋子是水面奔跑的火

  身世是一壶酒,叮咚在腰际


  一对鸳鸯把江水睡暖了

  一群群鲶鱼

  拍浪而起,放声歌吟


  (七)


  绕过店铺、地铁,行而下的过道

  我终未能穿越人心这堵墙

  目光被挡回来

  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被迎面而来的文化撞成内伤


  跻身上流,必择下流之手段

  而内心清高者

  自古至今,必落下风


  听!升降机又开始轰鸣了

  齿轮与齿轮啮合,咬得很死

  偶尔能看到几处街景

  那儿,工厂的烟囱发出哮喘

  城市躺在病床上

  继续发炎……


  我们在自己的思想上架设旋梯

  火柴在自己的肢体上制造深渊


  第三章 玻璃世界


  (一)


  金陵西路55号

  光线的卧室,一曲曼妙的柔板

  行进在绿茶的体温之中

  高处有浮云,更高的层次是气息

  是光阴流转的韵律

  不期而至的朗月清风


  你的到来胜过一个节日

  盛大了我人生的侧面

  据报道,一代枭雄在上海滩

  名扬十里洋场时最讲究三碗面

  你端来了其中一碗


  我们边吃边聊,夹叙夹议

  首先谈到了天气

  谈到初夏的一场豪雨

  谈到透明的雨水,玻璃一样

  所折射出的光波与人性


  我告诉了你,近些日子

  有些浑浊的事情,经过沉淀

  再沉淀,日益清澈

  几乎一眼就能瞅见俱下的泥沙

  我索性将自己漂了又漂

  洗了又洗

  总算把失去棱角的灵魂

  洗了出来,并且比对了一下人形


  (二)


  什么时候,你的小手成熟的

  就像六月的芒果

  让我握着

  这个时候也许我会坦率地告诉你

  其实我很讨厌乌鸦的声带

  讨厌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有意无意的去覆盖树上的蝉鸣


  这么说,不知你们是否明白

  不明白,就去外面瞧瞧

  满天星斗的世界

  一个人被书卷埋久了

  如同一只蛹,总计划着破茧

  而身着连衣裙的你

  分明已化蝶

  你的翅膀,必将扇动起

  百年以后的一场风暴

  谁敢相信呢?我才是那只风暴眼


  (三)


  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从生命的意义上来讲,是齐一的。爱是目的,不是手段。爱就是爱本身。

  我倾向本质是因为我爱。我倾向你,是因为你是一泓可以慈航的水。在你的浮力之上杨帆,即便锈成了一堆废铁,也逃脱不了被你吸引。

  未来是虚无,荒谬的,更是不可预见的。死是对生的一种升华,一次断然否定,我是我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悲剧。


  (四)


  城市是张巨大的餐桌

  电视机形同干面包


  晚上八点,我嚼着枪声、肉体和时装

  骨子里总惦记着只言片语

  谁又能把破碎的梦,一针一线地

  缝起来,制成地毯或黄袍

  一位小姐端来咖啡

  她掖了掖心理上的落差

  挤出一脸牙膏气,给咖啡调味


  一支香烟在《晚间新闻》里

  升出袅袅雾气,就像隔着毛玻璃

  让许多面孔愈发支离破碎

  嗐,这个季节,西北风刮到舞台上

  比秧歌还扭怩

  真让人皮肤过敏


  (五)


  金陵西路55号

  橱窗里的世界,琳琅满目

  光与影在此叠加、交错

  纸醉金迷。一只钢化玻璃杯

  来不及收拾残局

  指纹佐证线索

  一切的一切,止乎于礼


  你从我的怀抱轻轻退了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又开始柴米油盐

  脸蛋绯红的你,宛若一朵娇艳的杜鹃


  不要在花边上寻找消息,不要

  你们这些个小道上跑来的人

  忒那个,贼眉鼠眼

  这个夜晚只是过于鼓胀

  如同花苞鼓胀到撑不下去的瞬间

  势必要炸裂

  这个比裂缝还深的夜晚

  干柴上的火,自然会照进来


  第四章 夜宿地


  (一)


  我要走了。我的朋友为我预备了晚宴

  在方桌边缘纵横世界


  来,喝酒,喝酒

  汉城那场球赛,我已输个精光

  喝酒呀,喝酒,甭扯别的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主义也罢,信仰也罢

  哪里不是螃蟹横行,鱼肉乡里

  哪朝没有人血馒头的恶作剧


  喝酒呀喝酒,干!

  红尘易破,红颜易老

  这个玻璃世界,打碎了的光阴

  喝呀喝呀,干!干

  一颗流星,叮当自眼中

  一种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堕落

  虎啸山林的风流

  干!干!干!


  (二)


  回到卧室,一只壁虎蹲守在屋顶

  就像一孔偷窥成癖的摄像头

  盯的人毛发站立


  空调机突然停了电

  如紧闭的鱼鳃

  时间闷得叫人一个猛子扎进去

  也止不住流水哗哗的

  离情别绪


  偶尔吹来的几缕热风

  从晚报背后,从副刊新辟的窗口

  宫廷内斗的连载小说里

  吹得蛙声四起,荷塘满月


  我在胸口默默修了个“福”字

  用手腕上的指针

  剪下了这个蹉跎的夏日

  而你会在哪一树蜜橘上恋爱呢


  (三)


  闭上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比丝绸还要柔软的肤色

  秋千架上妹妹的肤色

  白的不用针灸也可以照人的肤色

  哦,今晚多好!一轮圆月

  裸露出冷冷的清晖

  依稀可见的伤疤

  伤风过,结痂过,也愈合过


  脱掉了浅蓝色衬衫

  却脱不掉日子里的疲惫

  一个人成了他自己的衬衫

  脱也脱不去


  (四)


  认识你,似乎轻而易举,但要拥有你,却得将地球连根拔起。你是我生命里的白山黑水,无论水粉还是积墨,纵使是初学者的素描,都那么刻骨铭心。

  甲肝过去了。乙脑过去了。这个仲夏,摇着蒲扇的路人,样儿挺免疫。

  百度上说,每个人出生时就自带风水。我想,我的前世一定舍身抗击过朝廷,以至于血型里抗原成分出了状况,就连胎记,都像是盖了印戳似的。

  哀怨欲深埋,银河终觉浅。


  (五)


  进入陌生的睡眠,离开尘土

  我已是蜂拥的水泥上

  凋谢了的海葵


  一只红蜻蜓歪过脑袋来

  在它的印象里,我的梦应该像罂粟

  红彤彤的,一片连成一片

  而且越做越上瘾……


  ……石头望着墙

  水望着鱼,树木望着门

  天空望着自己迷失的翅膀

  一双泡沫人字拖

  飞奔到门外,在寻觅一双脚

  而赶路的日子,早已泥泞一身


  哦,那插入云端的海螺水泥

  我的根,就是扎入其中的钢筋

  在这缺锌缺钙的人世

  诗歌的骨头,已被打断

  语言的软组织

  扭曲变形,病毒附体

  再也见不到讨贼类檄文,高歌猛进


  (六)


  罢了,罢了,我闭上了嘴

  大坝关闭了自己的闸门

  如同一个烈士

  奋力咽回开花的子弹


  一个男人的死亡

  是一场地震


  第五章 还乡


  (一)


  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

  那只敲门的手,力量不大

  但节奏分明。让人想起瘦弱的祖母

  用一把黄杨木梳,梳好满头华发

  总会拉我起床

  去榉树一般叽叽喳喳的课堂


  开门的瞬间

  我下意识的又关上了门

  与世隔绝的念头

  似乎由来已久


  一只梦游的手

  也是一片桑叶魂归故里的手

  它并不甘心作茧自缚

  只想着寻根

  它与所有的往事,都藕断丝连


  (二)


  一把钥匙开启一把锁

  一株腊梅,也可以打开一个春天

  怕只怕锁已自闭

  而跃跃欲试的钥匙,还在流浪


  从城市放大了的锁孔看过去

  一生很短,只在呼吸之间

  相反,一旦遭人囚禁

  接下来的煎熬,岂止是度日如年


  嗐,还有啥好说的呀

  我早已从魔都的账单里

  领回自己

  我该回家了


  (三)


  “家是人出发的地方”,是体内的入海口,永恒的方向,不可抵达。

  混杂在第一缕市声中,天桥一个鲤鱼打挺,跃入眼帘。马路上,下岗职工在给城市刷牙。太多的建筑垃圾,太多的陈词滥调。好在朝霞扔来一条湿毛巾,扔来一个超凡脱俗的夏天。

  拉开汽笛的一角,我朝窗外瞥了瞥。家是站牌,是一闪而过的鸟巢。一堆堆稻草错落有致,使人感慨,更活泼的田园牧歌,油然而生。在远处的村落,在土墙背后,还有沙的祝福。


  (四)


  天说暗就暗了下来

  世事变化,总叫人始料不及

  那些赶路的云翳,大声喘着粗气

  过了镇江,有一片云彩

  打了鸡血似的,红得发紫


  “头脑里的铁丝网,不是院落”

  写下这惊悚的文字

  我的手指,感觉触了电

  即便搓了又搓,做出祈祷状

  依旧颤颤巍巍


  列车继续在飞奔

  巨大的惯性,仿佛上帝之手

  推着我们走向下一个节气


  (五)


  车过桥梁之际

  我想起了一道数学公式

  那个叫欧拉的人,跨过天桥

  是否真的见到了上帝

  列车转眼进入隧道,我又萌生出

  重新回炉的感觉


  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我的乳名

  回声戛然,恍若喋血的美人

  躺进了断弦

  幸福有时就像怒拳,它不停地击打我

  好比葡萄的一阵阵抚摸


  时间真是个幽默大师

  胡子越长,越觉得光线

  是一根风筝线

  我们总想把渐行渐远的笑容

  拽回身边。不是吗

  坐对面的小男孩,仅一袋烟工夫

  就让一个魂不守舍的人,脱胎换骨


  在一堆矿石还乡的途中

  我成了铁的兄弟


  (六)


  二十年后的某一个黄昏

  江水澎湃,落日浑圆

  伫立岸边的我,在漂泊的倒影上

  抑制不住自己

  写下了一首命题为《信》的诗

  现将全文抄录于后

  为这个波澜壮阔的夏天杀青


  (七)


  自打见到你的那一刻

  就想给你写一封信

  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了

  也只好捉笔写信


  天上星星特别亮的时候

  就趴在窗沿多写几个字

  眼皮子实在睁不开了

  也只能躺下来歇息


  就这么写写停停

  停停又写写

  把自己写老了

  把你给写丢了


  2023年9月25日改稿于南京博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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