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春雨，香港城市大学翻译及语言学系系主任，计算语言学教授。清华大学毕业，留学美、英，获谢菲尔德大学计算机博士，90年代中参与发起汉语网络纯文学首刊《橄榄树》，曾任主编。近年获选香港艺术发展局计划资助，出版有诗集《乘一朵声音过河》和《一枚绣花针在肋骨间穿行》。


　　1、树木


　　任黑夜在身上爬上爬下——

　　阳光，很快也这样


　　任风来攀谈——

　　云的距离多么柔软


　　任雨来争辩——

　　那些散拍的音符撒落地面然后消失


　　世间最无从辩驳的是刀斧的锋利——

　　而锯的牙齿是更横行的真理


　　成为家具恍若成为英雄的雕像——

　　那是多少落叶的梦想：


　　多少过往的脸庞

　　在老式家具的包浆里探头


　　向外张望


　　2023.4.22


　　2、原则


　　一


　　我不抽烟。


　　和抽烟的人在一起

　　我也不抽烟。


　　和抽烟很厉害的人在一起

　　我兴许抽一颗。


　　和抽烟更厉害的人在一起

　　我干脆抽两颗。


　　反正抽不抽

　　都熏着。


　　二


　　我不掉头发。


　　跟掉头发的人在一起

　　我也不掉。


　　跟掉头发很厉害的人在一起

　　我兴许会掉但不掉。


　　跟掉头发更厉害的人在一起

　　我似乎难免会掉

　　但也不掉。


　　反正他们掉不掉

　　我都不掉。


　　2023.4.21


　　3、怀抱


　　朵朵葵花向太阳

　　朵朵潮水向月亮

　　朵朵候鸟向何方?

　　即便自由到天上，也被命运来回驱赶——


　　停不住呀


　　那位夜空上继续明亮的上古美人

　　即便脸上已朵朵雀斑

　　也还在挽潮水

　　洗刷不够洁净的沙滩


　　而夕阳

　　早已回到无处可去的潮水下面

　　洗澡睡觉

　　明天一早谁不又要起床上班?


　　停不住呀——


　　黑夜怀中安睡的情人

　　即便今夜我已轻如风中一枚落叶

　　也一直在坚持要落回到

　　你的怀抱


　　2022.12.15


　　4、致良知

　　——和雷默


　　良知无知。人的心底

　　最幼细最黝黑的黑能量，暗物质。

　　心的座基。

　　逆风中，举着生命残破的花朵如旧旗。

　　大片大片的战争落下如炮弹

　　也无从爆炸的场地。

　　黑夜里摸不着的黑，让人安睡；

　　白日里望不见的空气，供人呼吸。

　　泡浸生命的营养液，

　　无声无息；

　　漂白心灵的洗洁剂，她洗呀洗。

　　洗的不是黑，

　　是锁闭的大铁闸上一层层斑驳陆离的锈迹；

　　洗母亲脸上干枯的泪滴；

　　洗母亲眼中越陷越深的儿女们

　　慷慨赴死的身影

　　和他们留在地上继续歪扭的足迹。

　　良知无知，洗呀洗。


　　2022.3.17 7:30 AM


　　5、吹拂面庞的风


　　吹拂面庞的风，既吹拂天上的云

　　也吹拂你头上的头发


　　云，越吹越多或越少，越吹越黑或越白

　　而头发，只会越吹越少、越白


　　吹拂面庞的风，牵扯头发

　　似乎要掀起头皮，揭开头盖骨——


　　你进屋，坐下，喘定

　　才回过味儿来——


　　吹拂面庞的风，一直要

　　吹破你的脑壳，翻开里面的大海


　　但椅子后面你已失去背影——那艘

　　让风吹走已久的船


　　空椅子，搁浅已多年

　　也仍在大地这幅枯山水上尽力


　　无帆行驶


　　2021.12.18


　　6、秘诀


　　年轻人，

　　告诉你一个修道的秘诀你就回去吧——

　　世上没有悟道这回事儿。

　　真没有。


　　回去吧，回去好好晒晒太阳，

　　尤其是早晨的，风雨后的，以及风雨中的

　　太阳。

　　好好看看阳光的颜色。


　　大师们说的那些得道的超验感觉，

　　随便饿七八天肚子

　　闭上眼睛细细呼吸就能体会到，

　　你何必赶那么长的山路上来?


　　回去吧，年轻人——


　　世上真的没有悟道这回事儿。

　　世外也没有。

　　想改变阳光的颜色，

　　而不是让阳光的颜色改变，多么徒劳——


　　就像阳光

　　猛烈照耀墙根下面那根木棍子

　　好让它站起来走路般

　　徒劳。


　　2021.10.28


　　7、最后一朵墨兰


　　哦，墨兰墨兰

　　这世界太大，太婆娑

　　树太高，叶太阔

　　事太多

　　而你的茎太矮，花太小

　　让人看不见

　　让我错过


　　礼拜六即将下班

　　阳光眼看就要落山

　　用最后一道光线撬开我的眼——

　　我错过了今年

　　你所有的姐妹

　　你是开剩的一朵

　　在视线不多的角落


　　花香细小，悄无声息

　　但静静，陪伴我——

　　该开的时候开

　　该落的时候落

　　从不问我在干什么

　　也不告诉我

　　你是今年最后一朵


　　你是今年最后一朵


　　2021.9.11


　　8、七月未秋


　　一片云扯起线

　　一张纸片就切断了风——


　　你的回眸，你的笑

　　让多少尘土漂浮

　　要随你跨过永逝的河流

　　落入梦


　　哦，你听!

　　我们脸上的皱纹——

　　那些隔空取物的手指的歌声

　　落入虚空


　　旧日无凭

　　但凉风有信，把夜吹暗，吹寒

　　把月吹圆，吹低

　　吹近人


　　越长的路

　　越会模仿河流的弯曲

　　脚印是无影的鱼

　　时间是直的，直过街角的角


　　街角剥落的水泥

　　总让眼睑发烫，发痛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但谁又放得下


　　对方的嘴唇?


　　时间是直的，视线在弯曲

　　乌云在天上堵车

　　太阳打过黄灯就打红灯

　　街角的水泥里面


　　是隐隐发痛的铁锈

　　农历七月，眼睛是水的囚徒

　　羽翼们穿空而去

　　留下风


　　树木们用根扎亮泥土下的黑暗

　　用落叶

　　奔向刀片般摇晃的远方

　　而


　　跃出史书的战马

　　继续沿路狂奔，追赶似水流年


　　地铁在地下

　　高铁在高空

　　忽然成双的鸟儿

　　驾着影子飞进路边的树林


　　郊野之夜

　　孤魂野鬼们出走，身影幢幢

　　一个个被月光射中

　　遍体鳞伤，心怀鬼胎，心怀


　　一根继续生锈的钢筋


　　深埋于心的事儿

　　网上再也查不到名字的人儿

　　一有机会就爬出来

　　在你面前乱跑


　　你书桌上的新纸片

　　已经白过她们失血的皮肤

　　和浅露的皓齿

　　继续发黄的是抽屉里往日的旧纸


　　2021.8.26


　　9、王冠


　　我的人生总是惯于落后于时间。

　　心仪之物惯于遥远。

　　这出世界闻名的电视剧开播五六年之后，

　　我们终于能趁假日追上几集。

　　英文原名叫The Crown，

　　讲的是当今英国女王及家人的

　　种种皇家生活……

　　看累了，

　　就牵大女儿领养的唐狗出门，

　　遛狗撒尿，

　　捡狗屎，

　　再多走几步石硖尾街市，

　　买两只炸乳鸽，

　　斩几件卤水鹅掌翼，

　　外加一根猪大肠

　　和半只猪耳朵，

　　等儿子今晚从大学回来吃晚饭，

　　陪我喝一杯金啤。

　　夏天气温真的有点高，

　　不常回家哥哥真的有点面子：

　　一直热心于环保的小女儿

　　终于舍得不反对我们开冷气。


　　2021.7.1


　　10、无所住


　　灵魂不死。因为会飞。

　　肉身死。因为不会。


　　手指，会断落枯枝，

　　而不是放飞羽毛。


　　然后，灵魂失去居所。

　　不停地飞。看不见地飞。


　　朋友呀，花钱买个好相机吧，

　　照个好照片——


　　日后，灵魂住里面。

　　住在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后面。


　　给自己，给亲人，都这样照个照片吧。

　　优先给长辈亲人先照。


　　多少人来不及做想做的事。

　　多少人来不及留个照片。


　　昨晚，我阳台上的昙花，

　　开了，又谢了。


　　2021.6.18


　　11、跑步


　　工作有点重

　　身子有点更重

　　想提提精神，开始跑跑步

　　结果，跑进了医院


　　一位医生说

　　心脏这样，怎么能跑步?

　　另一位医生说

　　心脏这样，应该跑跑步


　　我不敢再问第三位

　　怕他叫我

　　左腿不要跑

　　右腿跑


　　2021.6.10


　　12、入厂


　　戏称入厂几天，其实不知道要几天

　　趁心跳时而正常

　　回来再赶完一件工作

　　趁机把办公室窗台上的花草

　　都浇足水——


　　希望活着回来看见它们也活着


　　除却生死无大事，病痛是前奏——

　　那些整天

　　情呀

　　爱呀

　　性呀


　　以及满嘴世间


　　不幸呀

　　苦难呀

　　灾难呀

　　劫难呀的诗人哪

　　你自己身上肉里的病痛呢?


　　也在生根发芽吗?


　　2021.6.9


　　13、梅花开了


　　梅花开得越多，故乡就离得越远

　　写梅花诗的人呀

　　今夜，故乡的月亮镰刀

　　钩我的肠子


　　我的故乡不产梅花

　　小时候，一听到这个名字

　　异乡就飘来香气

　　我就被一阵远风钩走


　　命运的脚步

　　有落梅落到雪地或泥地上的微响

　　在异乡的路边

　　敲门


　　颓发易落，乡音难改

　　家门

　　才是路的尽头

　　也是脚下路的下一个起点


　　但凡见人开门，口吐梅花

　　就知道眼前不是故土

　　故土有祖母的坟

　　坟边有山林


　　山林盛开山茶

　　结山茶果

　　姑姑们摘回来捣饼，煮水洗头

　　笑声多过泡沫


　　泡沫上的虹彩

　　多过也亮过进口洗发精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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