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字叶敏，号思父，1977年生于江苏常熟。艺术家、诗人、策展人。现居虞山之麓。


　　1、长江图


　　在晨曦瑟瑟发抖的柳枝上醒来

　　再没有比一册线装图册更适合发凉的掌心

　　油墨黑漆古般的光点进惺忪的眼瞳

　　烟岚高旷，风吹过

　　雾霭呛了一口湖水，咳出

　　虞山，一里，两里……

　　咳出焦尾……五弦，六弦，七弦

　　依次

　　咳出崖

　　咳出洞

　　咳出林

　　咳出泉

　　然后

　　咳出批麻皴

　　咳出牛毛皴

　　咳出解索皴

　　咳出折带皴

　　咳出一个浅绛的江南

　　咳出一个青绿的江南

　　最后

　　咳出长江东流

　　咳出长江东流

　　哦

　　亘古一曲

　　清风飒然来①


　　注：①清·陶澍(1778-1839)《虞山拜言子墓》句。


　　2、笛在月明楼


　　黄昏时又来到翁府前

　　穿过粮仓边上的夹弄和几进大院

　　笛在月明楼①早已人去楼空

　　鸣坚白斋，月玲珑馆，师米斋也就消失了


　　门口的铭牌还在

　　西仓前下塘后门的水栈砌上了一堵墙

　　人去楼空了，那是什么还在挽留

　　瓦楞上的救心菜?墙头的狗尾草还是


　　穿堂的风?

　　青石板的璺②里

　　余留梅雨季来临前短暂的清凉：

　　“惟与旧知者酬唱简牍往来而已……”

　　旧知者：

　　“翁同龢，吴秋农，张子祥，赵古泥，吴昌硕……”


　　这么大户人家，如今空空荡荡

　　站在暮色的屋檐下

　　我好像也融化在这空空荡荡中

　　我必须要牢记这空空荡荡，牢记清凉


　　注：①位于常熟城区西仓前下塘13号。系清末著名收藏家沈石友庋藏文物和会友唱和之所。

　　②璺wèn：人为造成的裂痕，裂纹。


　　3、旧山楼怀古


　　今夜星光熠烁

　　你也看见了吧?

　　宛若黑丝绒上霞草朵朵

　　多么清亮，欢喜


　　深空灰的蝙蝠好似闲庭信步

　　时而s，时而z…

　　高古的游丝，也是

　　风的形状呵


　　旧山楼①秘藏早已散佚一空

　　也就没有了“脉望朝含绿字香”

　　也就《秋灯话旧图》②里还念着：

　　三百年来第一家呵，梅巅绰有元华气


　　旧山楼的红豆树③还在

　　也更加枝繁叶茂，仿佛绿盖

　　怀古无言：接受所有的降临呵

　　接受所有的离去


　　倒是被秋风吹落的豆荚

　　像睁开悲悯，眷怜的眼眸

　　像别过脸，哀婉低语：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注：①咸丰六年(1856年)，奎昌子赵宗建(1828-1900年)建“旧山楼”为藏书处。由曾国藩题额“旧山楼”。命名何意?清人张瑛在《知退斋稿》中载记：“赵君次侯，旧居北山之麓，因其旧而新之，名其楼曰‘旧山楼’。”

　　②《秋灯话旧图》 顾沄1890年四月初八(浴佛日)绘制于旧山楼的古春野屋。

　　③据《虞山镇志》(2000年)载，旧山楼红豆：系清乾隆年间，赵同汇自江阴老宅中，分植于所辟的总宜山房园中，树龄约200余年。


　　4、湖甸烟雨*


　　正如此刻

　　湖甸就是一幅云山戏墨图

　　水气升腾，细雨轻落

　　清淡的光里，农家的小青瓦宛如炊烟

　　串湖大提仿佛一支竹箭，或积雪的芦苇

　　离弦，或静卧

　　三两只丝鹭在湖面上盘旋，长久地盘旋

　　我也长久地凝视着这片湖水

　　越长久，我越感受到

　　倘若我不融进这清淡的光里

　　是难以画出一笔虚静而圆满地“落茄皴”的


　　注：*湖甸烟雨：湖甸为西门外依虞山傍尚湖之村落。今虞山镇湖甸村一带。*云山戏墨图：南宋米友仁作品。


　　5、破山寺·晨


　　清晨古寺前的石板路上

　　老妇人如往常一样 低着头

　　走一步 扫一步

　　“薮!薮薮……”

　　在老榉树和枫杨

　　滴漏的荫影上

　　“薮!薮薮……”

　　在齐梁年还未落下的尘灰里

　　“薮!薮薮……”

　　和着古寺旁的溪流

　　在晨钟暮鼓里

　　“薮!薮薮……”


　　6、悦湖帖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①

　　此刻

　　要以尚湖凝聚落日

　　要以虞山翠壁作屏

　　西城楼阁，辛峰亭，维摩山庄，藏海寺

　　大悲观音洞，皆大欢喜佛……

　　一一安放，此去十里

　　要以拂水长堤为引

　　要以串月桥作眼

　　要以岱青的湖面铺底色

　　要以草木灰皴出鳞，

　　依次以水杉，蒲苇，细茫茫的莎草沁入风

　　最后，被

　　三二只丝鹭(沙哑的嗓门)点亮

　　“呱呱”，“呱呱”

　　啊，多么清淡，圣严

　　那圣严不就是我们秘密的出生地吗?

　　那清淡不就是我们的身世吗?

　　“秘密和秘密难道不是独异而共存?

　　不是同时集冰与火、天与地、生与死

　　明与暗于一身吗?”②

　　原谅我

　　我对这个人世还是一无所知

　　我还得重新从一笔一划开始：

　　点为侧，横为勒，

　　直笔为努，钩为趯(tì)，

　　仰横为策，长撇为掠，

　　短撇为啄，捺笔为磔(zhé)

　　倘若我不把自己融入这一笔一划中

　　融入这提按顿挫中

　　我草木般的心又怎能

　　回到童年时那个虫鸣蛙叫的夏夜

　　被亘古，浩瀚的星空所震惊

　　张开的嘴，久久合不拢……


　　注：①里尔克诗句。 ②庞培诗句。


　　7、低语


　　冬的秘密，大地低语

　　风里裹满蓝色的火焰

　　昨日走过的枯黄田埂

　　披上了银光的袍

　　虚薄、静默

　　只有小河边的芦苇

　　有着不为人知的轻盈


　　8、初见——给芳


　　我在这面看，你在那面看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琴川七弦，清风澄明

　　轻柔的塔鈴是我们的初见


　　虞山十里，苍古浓荫

　　愿今如前：


　　五六月间无暑气

　　百千年后有书声


　　夜色哈着热气，互道珍重

　　房间变得空旷


　　攥紧的手，让我恍惚

　　细碎的脚步如何捱过清冷的冬夜


　　曲径通向幽深的庭院

　　露淞挂在瘦干的松枝


　　人世万般的痛苦

　　是顺流而下的痛苦


　　睫毛只阻挡料峭的霜寒

　　相遇即是最鲜活的美


　　我在这面看，你在那面看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9、册页一帧——寄桃花潭


　　“先生好游乎?

　　此处有十里桃花

　　先生好饮乎?

　　此处有万家酒店”①


　　落日里一点白光从蜿蜒的深处升上来

　　经过田野，溪流和炊烟

　　经过苇草，野雏菊颤巍的鼻息(宣告)

　　你终究来了

　　是谁为你引路?


　　古铜色的崖柏

　　草丛中被惊起的雀鸟还是

　　山水的空明和绵延

　　你终究来了!

　　清瘦，挺立如芒杖


　　这时我听见你手中的芒杖嗡嗡作响

　　这时我听见书板石溢出青绿的高山、流水

　　敛肩、含颏、掩臂

　　摆背、松膝、拧腰……

　　像极了桃花潭上翻飞飘忽的白鹭

　　高古的游丝


　　你终究来了，正惊叹于余晖的轻盈:

　　“桃花者，实为潭名


　　注：①②引自史载汪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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