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冬：诗人、学者。著有评论集《缪斯之眼》，诗集《无形者》《思辨患者》《平行舌头》，专论《深海之镜：保罗•策兰的陌异诗学》，Desire and Infinity in W. S. Merwin’s Poetry。当前关注于哲学、精神分析视野下的陌异诗学研究。


　　1.在路上


　　六月，鸟儿通宵不眠

　　吱吱呀呀，清晨

　　六点，一栋红砖房里

　　露出一只白胳膊

　　说可以走了


　　已跃过群山，在新英格兰

　　遇暴雨，躲入

　　黑羊咖啡馆，吞下

　　有史以来最好吃的

　　贝果，帮汤姆要了一份


　　约书亚患病，不能见面

　　他独自冥想迦南

　　他在生病期间

　　剥掉一首诗的皮和肉

　　他喜欢骨头


　　汤姆睁一只眼开车

　　开车，开车，车太多

　　右转道不可行

　　左转道，掉头

　　单行道，维多利亚女王

　　从那端庄白楼

　　挥手，再见

　　波士顿


　　往北，去找更多的绿

　　更多水，更多的

　　美国，更荒的

　　梭罗，一个谷仓

　　旋转出来，一片没有领主的

　　大地，一片孤独

　　被蓝光击穿的大气

　　高速行驶

　　一闪，一闪


　　枫树，松树，杉树

　　一个个植物拱顶

　　大自然的教堂

　　充满绿色的原罪，快到

　　那常绿之山，佛蒙特

　　太阳为我们

　　烤了一个又一个煎饼


　　只有八千人的

　　首府，一座小桥

　　写满被淹没的历史

　　集市上挂着羊皮

　　三百美元，干干净净

　　从一个匈牙利女人那里

　　买了一顿肉菜饭


　　路上再度入眠

　　家园在世界另一边


　　2.在农场


　　一座十九世纪初的房子

　　女主人，汤姆的女儿

　　走出来，满面笑容

　　她能移动一座山，我们

　　看她做饭，她脸红了

　　说为什么大家都看我


　　草原延伸，傍晚

　　火焰从天而降，一只熊

　　抓过天空，留下

　　云的爪印，再没有什么

　　遮挡视线，看向时空的尽头

　　极光在群山那边跳跃，在加拿大

　　一个金色男孩

　　成天干木工活，组装

　　他的未来，另一个金色男孩

　　脱光了跳入池塘

　　肉体和灵魂

　　一片被照亮的黑暗


　　夜晚降临佛蒙特

　　蟋蟀一边洗碗，一边

　　放乡村音乐

　　她是个男孩，一头短发

　　皮肤黝黑，午夜后

　　她跳入草丛鸣叫

　　这里的夜晚是蓝色的

　　这里的天空被光充满

　　这是北美时间，谷仓和永恒

　　石头安静

　　空无包裹着我，一片光阴

　　在一片金子里

　　远远地铺开


　　3.采石场


　　烈日下绕来绕去

　　参观“世纪采石场”

　　几吨重的大石头玩具搬运走

　　各种型号、重量、尺寸

　　各种生卒年限已经刻好

　　石头产业值得一看，明亮的白石

　　不诞生也不毁灭

　　我们肯定活不过自己的墓石

　　整个地球就是块巨大的石碑


　　我们在一间放映室观看现代科技

　　轻松切开最硬的石脉

　　打磨、抛光成各种形状

　　立在华盛顿广场上，一个

　　透明加工厂，流水线生产

　　墓碑、天使、人像

　　在石头和墓碑之间有一种隐秘关联

　　然而它给我冰冷的感觉

　　这些石头——哪怕在烈日下

　　我不知道，把逝者的脸刻在石头上

　　是罗丹式艺术，还是

　　无限延长的哀悼


　　我们想近距离观看采石

　　车开到半山腰，再往前

　　没有路，碎石成堆，尘埃满天

　　我们下车走了走，汤姆说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会

　　偷偷跟在那些冒烟的

　　大卡车后面，下到地狱底端


　　4.在一个既不开花也不打猎的小镇


　　黎巴嫩有一个金色女人叫

　　瑞贝卡，她抱着

　　一个小男孩，屋里还有一个

　　哭着，在烈日下，她走来问你

　　哪儿不舒服，需要帮助吗

　　你脸色发绿，捂着肚子，只想

　　上洗手间，瑞贝卡

　　就是命中注定要帮你的那个女人

　　你消失在一扇门后，她端来一杯水


　　走在黎巴嫩大街上，我说

　　美国是一个被发明出来的国度

　　数一数一路经过的

　　分开佛蒙特与新罕布什尔的

　　康涅狄格河(“众河之河”)

　　以及汉诺威、沙龙、彼得镇、新伦敦、柏林

　　整个美国都是借来的


　　在黎巴嫩的烈日下

　　我们只想找一个洗手间

　　这是一条私人大街，远离中东

　　一排排整齐矗立的白色房子

　　听不到炮火，路上无人，天空

　　是一个酱汁滴落的

　　墨西哥塔可


　　从瑞贝卡家出来，你感觉

　　好多了，脸色正常

　　她让你吞下对付肚子的药片

　　我也吃了一颗，我们

　　嚼着姜糖，朝汤姆的车走去

　　准备告别，你突然

　　跑过去拥抱她，并把

　　在巴尔的摩美术馆买的价值二十六美元的橙色围巾

　　送给她


　　在黎巴嫩，一个女人帮你渡过难关


　　5.临行


　　我要飞向那黑暗之地

　　一个声音在梦里低语

　　芬斯特，芬尼根

　　赫尔，赫尔，快醒来

　　光要沉下那条河


　　在一场梦里我去过

　　那幽暗之地，那是一个

　　下着时间之雨的夜，一个

　　冷夜，在一栋

　　昏暗的楼前，许多人

　　等车，大街上

　　你挽起兜帽，看着我


　　北欧众神无眠，他们

　　走在无时间的雨里

　　面露极光，手里握着

　　一轮轮太阳

　　永夜里有人叫喊着撕碎床单

　　有人桑拿之后

　　跳入冰冷湖水，并以

　　一种草鞭打自己，直到

　　脊背流血，他们转过头

　　石头的笑容


　　我要飞向那光芒坠落之地

　　脱尽尘埃的聚集

　　一轮寒日，一轮寂静

　　唯一的地铁轰隆着

　　带我穿过梦里流淌的大街

　　一场湖边婚礼，清晨

　　露珠问候我

　　一个少女轻盈在面前


　　6.最后一次在费城


　　乘着热浪走在三十街上

　　来来回回许多次

　　这次也没有晕倒

　　因为这是座友爱的城市

　　每次来这里，我血脉膨胀


　　你的花园已失去了丹

　　这次你穿上黑袍

　　挽起发髻，你要独自生活了

　　丹也许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我们没能说很多话，周围

　　满是哀悼的人，一家人

　　聚在树下，各自眼里满是泪


　　离开你的花园，我没处可去

　　跳上半途抛锚的公交

　　和几个黑人在路边说了几句话

　　德国镇是一个天黑后我不敢待的地方

　　一个越南餐馆拯救了这一天

　　在费城，死亡是金色的，或者

　　优美的，这或者不过

　　是我的幻想


　　我喜欢坐在里滕豪斯广场的长椅上

　　看人们遛狗，谈话

　　核桃街，栗树街，记得

　　我们曾住过的地方，麦尔维尔街

　　从那里，我每天坐21路

　　去一幢也许是路易斯康设计的红砖大楼里看书

　　然后回家，这一切都消失了

　　无数个空中的家


　　最后一次在费城，也没能离开


　　7.一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事


　　在我离开美国那天，神

　　出现在巴尔的摩机场

　　托马斯，约五十岁的白人

　　瞄了一眼我的外国护照

　　和过期的签证，翘起嘴角

　　说我很抱歉，我不能让您登机

　　您需有效签证才能在美国旅行

　　我说去芝加哥是为了离境

　　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事

　　(需要签证离开美国)

　　我说我有一个月的宽限期可以合法旅行

　　托马斯继续翘嘴角

　　挠挠头，在电话里问他的上级

　　然后说他们都没听说过宽限期

　　过期签证总之不能旅行

　　我第一次在飞鸟国

　　被剥夺自己的权利

　　赶紧拨通学校国际办公室

　　一个女人在电话里向托马斯解释什么叫宽限期

　　她说如果让我滞留

　　我会进入卡夫卡写过的情况

　　(被卡在一个既不能进

　　也不能退的地方)

　　托马斯仍然坚持他的判断

　　他说如果我让您旅行，航空公司会被重罚

　　我想到我即将错过的婚礼

　　(当然是别人的)

　　我本来就没有的心脏病快要发作

　　这时一个灵光乍现

　　我转向旁边一个女人

　　她是该航空公司另一名职员

　　(这儿只有两个人)

　　她显然更同情我的困境，她说

　　你签证虽然过期，但你不再返回美国对吧

　　我说是的，我不再返回

　　(但不是永远地)

　　她说我可以让你走，我不管该死的规定

　　她示意我把行李放到皮带上

　　为我打开欧洲之门

　　我很感激总算有人弄对了永恒与暂时之间的区别

　　尤其我这种之间的类型

　　的确，神有许多显示的方式

　　其中一种是绝境之中伸来的救援之手

　　有时我们以为那出自一个善良的天性

　　但我想说，它更像超越我们自己的一个声音

　　从无处而来，它一瞬间

　　做了对的事

　　然后消失无踪


　　8

　　嘉宝的房间

　　那天做梦我走入嘉宝的纽约寓所

　　那之前我几乎看了她所有电影

　　同一个故事一遍遍重复

　　那是一幢高楼，一个很大的房间

　　门一扇扇打开，嘉宝早早退出了影坛

　　早上起床，打开窗，美国的窗

　　一般不能向外推开，紧闭的玻璃

　　反射另一个世界的光

　　嘉宝看见了瑞典的大海，许多脸

　　她童年的脸，浮沉

　　她由之而来的那个世界已消失

　　她造了一个名字，然后用它造了一个神话

　　嘉宝的美有神的光辉

　　在梦里导游向我解释她的艺术嗜好

　　我慢镜头浏览满墙的画作，她真的欣赏毕加索?

　　她的目光抚摸这面墙

　　众所周知，她出生贫穷，有钱后四处收集艺术品

　　奇怪，一个热爱艺术的女人

　　终身未拍一部有真正艺术气质的电影

　　她所有角色都是她自己，嘉宝的脸一出现

　　就不再需要剧情了，人们做梦般

　　漫游在她波澜柔美的面庞上

　　在梦里我又想起罗兰巴特，他好像在说

　　嘉宝的脸是石膏雕刻的，她的眼是两道伤口

　　那年代的美学需要表现冰冷气质中的高贵意志

　　后来我遇到一些类似的瑞典人

　　她没有褒曼的运气，能遇见伯格曼

　　好莱坞造就了她，也毁了她，好莱坞把女人的脸变成一个物神

　　她应该痛恨好莱坞，幸福的允诺如此而已

　　嘉宝的光辉遮盖许多不幸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好莱坞找到想要的人

　　于是终生未婚，而能歌会舞的丽塔·海华斯

　　结了五次婚，离了五次等等

　　也许她对男人不感兴趣，她对艺术感兴趣

　　但在那个年代艺术也多半是男人的艺术，毕加索等等

　　她永远高挑的眉毛、蔑视的神情、假装的兴趣

　　在说着什么，一种未知的苦涩

　　一个人如何守着这些画、这面墙四十年

　　她独自欣赏它们，她连彩色电影也拒绝了

　　黑白分明的嘉宝，穿着睡袍

　　游荡在高高的窗户之间


　《北斗诗苑》编辑部

　　顾 问

　　陈广德：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在100多家报刊发表作品800多万字，已出版诗集、散文集、随笔集12部。获《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等200余次诗歌大赛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亚洲微电影金海棠奖最佳编剧奖。

　　路 东：诗人，作家，独立学者。1979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睡眠花》《不俗即仙骨：草圣林散之评传》等，现居南京。

　　张宗刚：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江苏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江海诗人》主编。主要从事当代诗歌、散文、小说的研究与批评。

　　海 马：本名王勇。诗人，散文家，评论家。1966年5月生，江苏南通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江苏省鲁迅研究会理事。出版诗歌、散文、评论等各类著作8本，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

　　沙 克：一级作家，文艺批评家，主任编辑。上海大学、澳门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访问学者。现任中国文化管理协会文学艺术工作委员会会长，《中国文艺家》杂志副总编辑、艺术总监。出版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艺术评论等20多部著作。

　　总 编

　　高 翔：笔名野村、高瞻远，资深媒体人、诗人、影视编导。1982年发起创办南京大学“南园诗社“并任社长。大学毕业后，先后在新华日报社、扬子晚报社、华人时刊杂志社、新华社江苏分社等新闻机构任职。1986年，作为核心策划人、发起人，创建了名闻遐迩的“诗人角”。著有个人诗歌专集《空地》，作品入选多部诗歌选集。

　　主 编

　　雷 默：出生于江苏海安，现居南京。20世纪90年初提出“新禅诗”，并进行写作实践。著有《新禅诗：东壁打西壁》《雷默新禅诗精选》，作品在国内外多种文学杂志刊发，并收入多种重要选本。“悟空证实，由实及空”是其诗学核心，倡导汉语诗歌写作“化古、化今、化欧美”。

　　责 编：陈 娴

　　美 编：孙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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