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口城之建城史,有案可稽的,要追溯到晋王杨广(即后来的隋炀帝)之筑晋王城。开皇八年(588)冬天,隋朝兴兵进攻南陈,刚二十岁的杨广领衔统帅,率大将韩擒虎、贺若弼等领50万大军分道南下,于次年攻陷建康,灭了陈国。杨广于屯兵江北、备战攻取金陵期间,在浦口筑城,名晋王城。五百多年后,晋王城已坍圮荒废。绍兴七年(1137)正月,南宋王朝为抵抗金兵南侵,在晋王城旧址上修筑城池,名宣化城。这两座浦口城总的来说属军事城堡性质,规模不会很大,战事一旦结束,城池也就逐渐湮没于荒草之中。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于南京称帝,正式建立大明王朝,于洪武四年(1371)八月,令部将丁德筑城于宣化城旧址上,是为明朝浦口城,设应天卫于其中,后增设龙虎、武德、和阳、横海等四卫及军需仓库若干,凡五卫三仓。五年后,建置江浦县,县衙驻于城中,至洪武二十四年迁出。

  明初浦口城周长十六里余,有五座城门,东曰沧波,南曰清江,西曰万峰,北曰旸谷,另有南便门曰望京。弘治、正德间,约公元1503—1517年间,江水北侵,致使清江门、望京门完全坍入江中,面江半个浦口城沦为水乡泽国。浦口城半城半水现象断续达一百多年之久。

  直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始补造临江城墙,新造门券四,瓮城一,敌台七,水洞九。城墙外又筑石堤七百五十四丈八尺,以御江潮。旧城圆如满月,至此亏作半月形。

  城内旧有一座东西向小山,孤峰突起,名浦子山,这条横切旧城的新城墙骑山而过,新建的七座敌台之一名中敌台者,坐落于浦子山巅,巍峨壮丽,俯仰江天,万汇在目,成为浦口新城第一名胜。台基高丈余,长宽各四五丈,台下中空,甃石为券顶,纵横交错,通达往来。台上有楼三间,重檐飞宇,户牗通明。江涛阵阵,直扑台脚,浪花四溅。四方名士道此,往往登临觞咏。楼上旧有“江表壮观”(高晋题)“江山雄丽”(项维正题)“尺五天”等题额。中敌台咸丰中毁于战火,光绪七年重修,据说倒塌于1945年,今所传中敌台照片,为光绪年重建后的写真。


(浦口城中敌台)

  万历四十五年(1617)这次浦口城重修,实际工程规模类似浦口城重建,在工程规划、开展过程中,曾发生过许多争论,产生过许多担心和犹豫,时任南京兵部尚书黄克缵所作《请修筑浦城疏》一文,保留下许多耐人寻味的历史细节,值得今人去细细品味,今天从事城市建设规划的人,一定能从中汲取许多经验教训。该文收录于黄氏《数马集·卷七》中,《江浦埤乘》有该文之节录。

  早在万历十一年(1583)八月,巡视南京营务的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等上疏,条陈“京营切要四事”,其三为“议修浦口营城垣”,谓该城被水冲坏,宜令兵部等部门规划重修事宜。万历十四年南京兵部奉旨派员踏勘现场,提出重修浦口城的两个方案,一是原址重修,一是整体酌量西迁,前者财用较少,后者避开水患,然而费用巨大,工期较长。其后南京户部、工部又派员考察,认为浦口城迤南一带已坍洗入江,势难修筑,必待水势既定,再行修复工程。这个意见不提整体西迁方案,只认为原址重修方案,须待水势既定再说。于是万历十一年阮子孝首倡、十四年兵部策划的重修浦口城第一次规划胎死腹中。

  万历二十年(1592),浙江绍兴府山阴人南京刑科给事中徐桓又上疏建议重修浦口城,谓由此地溯江而上,江面有阔至三四十里者,不宜横渡,惟浦子口与金陵之间不及二十里而近,扼抗南北,钳制江淮,故太祖定鼎金陵之初,即筑城于此,设应天卫,至九年增设龙虎卫并江浦县,十一年增设武德、和阳、横海三卫,二十四年迁县治于旷口山,而五卫居浦口如故,复置立三仓以贮屯粮。浦口城于金陵有辅车相依之势,故屯重兵以壮声威,设城郭以便保障,虑至远也。弘治、正德以来南岸沙洲日长,北岸侵啮日甚,嘉靖、隆庆间滨江南城尽圮,以至于一度设置木栅以补城缺,浦口城形同虚设。他的重修方案是顺着浦子山,补筑南城一面,只围应天卫及三仓在内,而泡入水中的龙虎、武德、横海三卫移入三仓之间的隙地。至于工程所需钱粮,由户、兵、工三部均出。此重修浦口城第二次规划,因民居大半在新城外,涉及大量房屋拆迁,补偿方法又不明确,军民两方面皆不乐从,这次规划也便流产。

  延至万历三十八年(1610)六月,神宗皇帝下旨批准江西丰城人巡视南京营务监察御史傅宗皋所上重修浦口城奏疏,敕令南京兵部作速会同有关方面计议修筑,不得延缓。因种种原因,圣旨下达七年,竟未有毅然出面力主其事者。

  直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晋江人黄克缵在南京兵部尚书任上,才毅然挑起重修浦口城的重担,定基址,计财用,择人任事,四十多年来的重修浦口城的夙愿终于实现,残破了一个多世纪的浦口城终成完璧。

  黄克缵认为,人人都知道应该重修浦口城,但迄今无人勇于担当而出面主持重修工程,原因有二,一是怕人抱怨,筑城未免拆人房屋,处理不善,难免招人怨恨;二是担心后患,因浦口城近江,易于崩圮,后患可虞。但黄氏认为做大事者,岂能皆有德而无怨?若怨恨者十百而感恩戴德者千万,则怨恨可以释然不计;做大事又岂能皆有利而无患?若利有必然而患在未然,则远患可以暂时不忧。

  关于修筑基址,不外“近山”“近江”两个方案,皆未免拆毁人居,都会招致怨言,但假若采取“近山”方案,将新城垣更往西、北定山方向修筑,那么就会将更多的民居抛弃于城外,民众怎么会感激我们?假若采取“近江”方案,城垣尽量更往东、南大江方向扩展,那么新城所包范围更广,其在城内者固欢忻鼓舞,即使在城外以及居屋应拆者,亦激于义之无所辞,又乐于有完城之可依,大概也会有德无怨。

  采取“近江”方案,则会有江水冲啮这一远忧,黄克缵经考察走访,认为近五十年来江岸北移渐定,城西沙洲既露于上流,城东石骨复露于水边,惟中间近浦子口山一段可能遭遇江潮,然有山可依,尽量沿山筑城,可保无虞。

  关于补筑城墙的具体位置,黄氏率兵部下属官员,组织南京户部、工部有关部门官员,邀请中央派驻地方大员,更可贵的是还召集地方耆老,约日登临浦口城,现场划定。这一天,中央政府大员、南京三部委官员、浦口驻军首长、地方布衣老人,浩浩荡荡一行人,自万峰门(西门)登城而西,周阅残城,中经浦子山,东达沧波门(东门),上下于颓垣荒壁之间,奔走于盛暑烈日之内,里巷阛阓,周旋曲折,无处不到。众人边走边商定新筑城墙的基址,插旗为标,使士民咸知墙基所在。山势可依则依之,江流宜避则避之。大体上沿江修筑,距江流远者数十丈,近者仅数丈。共计应筑城九百五十七丈,约为今三千米。

  为弄清楚工程总费用,黄克缵等令兵、户、工三部遴选出来的负责官员先筑三丈,以验其费,举三丈而九百余丈可坐计也。于是三人昼夜督工,十日而完。城根脚挖阔七尺,深约六尺,以见老土为止,夯实基础,然后筑荒石四层,上用条石六层,每层厚一尺,条石用铁钉相互钩连,而以荒石填之,灌以灰浆。条石之上砌砖三十七层,以至垛口,其高二丈。其厚三丈,外砖石五尺,内填土二丈五尺。城墙底宽顶收窄,顶厚止一丈六尺。每丈共用工料银三十八两九钱八分五厘,通计九百七十五丈,大约用银三万八千一十两有奇。又估作南门及小城门二座、便门一座,瓮城一座、东西敌台二座、高山敌台三座、水洞大小十座,筑护城江堤九百二十六丈,以上各项应费银一万一千五百两有奇。

  关于拆迁安置补偿问题,黄克缵等也做了细致的策划,不曾引起拆迁户上访、闹事等问题。先统计,筑城应拆军民陈现、董彤等房一百一十三家;再征求地方耆老意见,据乡约时云路等人估算,给出拆迁银四百七两九钱,人皆满意。因为江水难测,有钱人家的大房子先已移徙他处,现有者多为小民破屋,一闻造城,不待动员,而大多先自拆去,于城内重建。地方官府又清出城内官地,通过抓阄方法,无偿拨给拆迁户;自谋出路、另择地搬迁者则适当以现银予以补偿。

  关于工程负责人的委任,则除了兵部、户部、工部此前所遴选主事三员,已参与重建浦口城的前期规划工作,黄克瓒又从南京兵部武选司、车驾司、职方司等三司选出郎中龚承荐等、主事谢琏会等一批官员,又从驻军各卫所选用把总王国奇、指挥缪廊才、经历傅天宠等一批军官,共计五十六员。其中五十员各分管城工十九丈五尺余,六员督造门楼、瓮城等工,主事三员随时督工。三部官员每日薪水给银三钱,把总等军官每日给银六分,俱于修城银项内支给。为杜绝各责任官员怠惰糜财、苟且塞责,中央驻南京大员郭某等三人每月轮流一人过江到场监督,上下齐心,确保工程如期高质量完成。

  浦口城重建工程,择吉于万历四十五(1617)八月初十日破土兴工,竣工于次年六月十五日。实际筑城八百九十九丈二尺,预算费银五万九百二十两有奇,由兵户工三部均出,各部按月发银至上元县库,由委官前来领用,工毕销算。

  经此工程后,连同旧有城墙一千六百余丈,浦口新城合计城墙约二千五百丈,仍十六里有奇。这个“十六里”数字当然有点奇怪,按理来说,修前浦口城形如满月,重修后形如亏月,重修后城周长应小于重修前,为什么其前后皆为十六里呢?或因为旧城(从西门经北门到东门)凹凸过多,而补筑新城墙又尽量靠江岸线划定?待考。

  这次浦口城重修,留下两方碑刻,一方刻写黄克缵《请修浦口城疏》,一方刻顾起元《重修浦口城记》。顾氏这方碑尚在原地,高2.4米,宽1.1米,厚0.25米,惟文字已漫灭不清了。


(中敌台残存墓碑:顾起元碑记)

  浦口城及其中敌台,此后又经多次重修。

  浦口城居民常达一两万户,加上大量驻军,城里城外皆热闹非凡,车水马龙,尤其嘉道之际,街巷交通,居第稠叠,名区胜迹往往而有。经太平天国十年战乱,瓦砾荆榛,弥望皆是。光绪初,总督沈葆桢檄令浦口防军统领吴武壮公修城,经大力修整,所得也仅为一座军营而已!

  浦子山中敌台台基保留至今,今人称之为“点将台”。除此之外,浦口城遗迹还有附凤门门券(在浦镇车辆厂厂区内)、沧波门两侧石基及残存城墙百十米。城内官署、庙宇等古建早已荡然无存,东门外大街小巷上,尤其左所大街,早些年还残留不少旧建筑,东门染坊,吴武壮公祠的门楼,民居里的马头墙、水井,朱家山河水陆码头的青石台阶……这些历史符号也正在逐渐消失。


注:

阮子孝,於潜县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历任巡视南京刑科给事中等职。

徐桓,绍兴府山阴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历官南京刑科给事中,官至按察副使。

辅车相依:辅:颊骨;车:齿床。颊骨和齿床互相依靠。比喻两者关系密切,互相依存。

傅宗皋,字直甫,江西省丰城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历任南京浙江道巡河撤盐监察御史、南鸿胪寺卿(正四品)

黄克缵(15501634),字绍夫,号钟梅,谥襄惠。福建晋江默林(今石狮市永宁镇默林村)人。万历八年(1580)进士,累官山东左布政使,惠政甚著,屡以平盗功,加至兵部尚书。四十七年理京营戎政,后改刑部尚书。四十八年受神宗顾命,褒为“安邦固本大臣”。天启元年冬加太子太保,越年再次出任兵部尚书。天启四年十二月为工部尚书。著有《数马集》《疏治黄河全书》等。

此数据载于《江浦埤乘·卷五》。

顾起元(15651628),明应天府江宁人,字太初,一作璘初,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吏部左侍郎。谥文庄。精金石之学,工书法。著有《金陵古金石考》《客座赘语》《说略》《蛰庵日记》《尔雅堂家藏诗说》《懒真草堂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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