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微信公众号“佰年潮”
如果几个官员腐败,那确实是他信仰缺失等等,如果是一片官员腐败,那肯定是制度出了问题。
正像一个鱼塘,有几条鱼死,那可能是鱼本身的问题;但若有成片的鱼死亡,那必定是鱼塘的水有问题了。
政治学的历史非常悠久,是历史最悠久的学科之一。
这门学科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00多年。他是许多学科的奠基人,写过很多书,其中一本叫作《政治学》。
如果问亚里士多德,这么多学科,哪个学科最重要?我相信他一定会说政治学。
他在《政治学》中说,政治学是“master science”,即“首要学科”或“主导学科”。
为什么?因为政治学关系到共同体的善或者公共利益。
27年前,我在北大给学生讲课,讲到政治学、经济学和伦理学的区分。我说,经济学主要研究怎么以最低的成本生产更多的产品,以最低的投入产出更多的效益,产品生产出以后怎么分配,是政治学的事情。
政治学有许多的定义,在世界范围内来看公认度最高的一个定义是:政治是关于重大利益的权威性分配。在国内也是这样,如果走上工作岗位,你的领导说什么什么很重要,要从政治的高度来对待,这就是最重要了。
去年有位法国的经济学家写到,经济学已经不讲分配了。当经济学一讲分配的时候,经济学就不是纯粹的经济学了,叫政治经济学。
政治与人的根本利益相关,不同的利益就会有不同的立场,从而形成不同的观点。因此,对政治学的公理很难形成共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况在政治学中普遍存在。
政治学确实很复杂,但政治学有自身的公理。如果违背了这些公理,无论是谁都会受到惩罚。
01
谁生产权力,权力就对谁负责
举个例子,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官员是人民的公仆。按理,公仆应该听主人的话,可是,你看很多官员对上唯唯诺诺,对主人百姓则颐指气使。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现在一些官员的选拔制度,违背了一条政治学公理:谁产生权力,权力就对谁负责。
如果这个官职是老百姓给的,那这个官员就必定听老百姓的话。如果这个官职是上级领导给的,那他当然就只对上言听计从了。
02
执政能力与制度设计:政须出一门
现在,官员队伍很庞大,这么多的官,还非常辛苦。
北大有个博士做过调查,某省县级层面的机构就有124个。但那么多官,大家依然非常辛苦,有句话说是“5+2、白加黑”。经常听官员讲,礼拜六保证不休息,礼拜天休息不保证。
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去调研,地方一个很重要的领导跟我讲,他说我想不清楚,我们一些干部“从早上鸡叫干到晚上鬼叫”,有忙不完的事,怎么老百姓还是不满?
为什么?这就是因为我们相当部分的制度设计违背了政治学的一条原理:
执政能力与制度设计密切相关:政须出一门。如果一件事有好多部门管理,那么效率肯定低。
大家都是读书人,就拿出书做个比方。
要按出版规定,出书要报选题,好多选题出版社自己不能决定,比如说宗教主题的要到宗教局去审,外交议题的要到外事部门去审,民族主题的要到民委去审,领袖人物的要到党史办去审。
稿子交给出版社,出版社拿不定主意就交给主管部门的领导,主管部门领导看完再送给中央有关部门,然后这些领导一本一本审。
你看看,出版社出本书都要经过这么多部门,都有这么多人审阅,官员当然忙不过来。
03
决策指令和效果信息不能走同一管道
还有另一种现象,上面领导到下面去调研发现很多数据不真实,有水分。
中央领导去地方调研,地方肯定要做准备,但很多准备其实是造假,有的连“群众”都是干部扮装的。
有的地方,白天开会讲一套,到了晚上,私底下又会说,白天讲的不算,现在和你讲些真实情况。
大家都想讲真话,可是为什么真话这么难?因为我们的不少制度设计,违背了另一条政治学原理:
由上及下的政策指令信息,与由下及上的政策效果信息,不能走同一条管道。
谁要是违反了这套规律,毫不例外,得到的信息在相当程度上是不真实的。
我想中央肯定不希望下面的干部说假话,老百姓也不喜欢干部说假话,不希望政府说假话。
但是想一想,如果我是这个政策的制定者和实行者,又要我来评价这个政策的效果,要是我说这个政策效果不好,这不是打自己耳光?
如果这个政策不是我制定的,是上级政府制定的,我去实行,如果其他部门或地方都说好,就我说这个政策不好,上级部门会不会说我执行能力不行?
于是假话就难以避免。
04
权力须受到制衡,并形成封闭的环
还有一个现象是,贪污腐败,现在整治力度很大,抓起来的“老虎”有多少个了。
其实,历届领导人都非常重视反腐。三年前,我的一个博士后专门梳理过党内法规,一共有102条党内法规是与廉政有关的。详细到管到你吃饭,“四菜一汤”还是“三菜一汤”。这么严,为什么还有贪官?
作为一个政治学者,我们看到的是制度问题。
如果几个官员腐败,那确实是他信仰缺失等等,如果是一片官员腐败,那肯定是制度出了问题。
正像一个鱼塘,有几条鱼死,那可能是鱼本身的问题;但若有成片的鱼死亡,那必定是鱼塘的水有问题了。
有人认为说制度问题,就是贬低我们自己。
其实并非这样。
说制度有问题不是说我们的基本制度有问题,而是指那些具体的权力监督与制约制度出了问题。
权力必须受到制衡,这句话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后面还有句话很多人不知道,权力不但要受到制约,而且还要形成封闭的环。不能有一个环节缺失,只要有一个关键环节缺失,那么其他的环节都无效。特别是对第一把手的制约,缺漏太多。
这两年,第一把手腐败的案件大幅度上升。其中有不少地方的政协领导出了问题,不了解中国政治的人,以为政协腐败严重。实际上,这些出事的政协领导此前多半担任过地方的书记,犯案多半是在他任第一把手时。
05
下属权利原则
在民主政治条件下,官员权力的上下级关系并不等于官员权利的上下级关系。上下级官员之间的权力是不对等的,但他们作为公民的权利是平等的。
但在现实生活中,“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现象比比皆是。
有些上级领导对下级可以为所欲为,下级在上级面前有时失去了自己的基本人格,奴颜卑膝者有之,人身依附者有之。
为什么下级和上级,会变成这样一种关系?因为,我们的有些制度违反了政治学中的“下属权利原则”。
也就是说,在行政体制内,权力有等级,行政有等级,这是现代政治基本的特征,也很正常。但是,公共权力的行使需要等级阶层,不等于上下级官员之间在公民权利上的不平等。即使是下级,他也拥有自己的正当私人权利,其人格是独立的。
我们的许多制度设计违反了下属权利原则,例如,不同官员级别不仅薪水不同,而且在退休、住房、用车、医疗等方面都有不同的待遇,这种制度设计,完全没有体现出“下属权利原则”。
许多发达国家,在宪法里面都有这样的条文,就是下级也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权利,对上级履行公共职能的时候应当尊重上级,但你不能动不动就侵犯我作为下级的正当权利。
06
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理性”
现在政治生活中有一个非常头疼的问题,就是公共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合法化,最后是合法利益个人化。
同样是政府的官员,同样是处长,不同部门、不同地区之间收入差距比较大,这也是为什么中央推行新的《公务员法》,要把公务员的收入规范化。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有很多巨大的成就,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改善了,社会进步了。但是,不同的利益群体事实上也已经形成了,不同的利益群体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有些群体掌握着决策权,在制定政策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自己的群体或部门利益倾斜。
每一个官员都有自己的理性,这个理性就是每个人都会追求自己的利益,只要是合法的利益,他追求是正当的。
但我们现在的许多制度设计,没有考虑官员的这种“理性”,以为我们党的领导干部都是无私奉献不计私利的。
其实,官员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利益,其行为遵循“理性”的原则。
相应地,国家的制度设计,必须规范官员的“理性”,既保护其正当的利益要求,又防止其“理性”的过度扩张。
作者简介:
俞可平,1959年生于浙江诸暨,北京大学讲席教授,中国政治学研究中心主任。深圳大学政府管理学院首任院长。曾任中央编译局副局长、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院长、哲学政治学双学科博士生导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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